正午将至,阳光更盛。
但步入鬼林的方鸥却只觉阴风阵阵,寒意刺心。穿行在一个个坟坑间,她忍不住想到:无论日夜,这里都是被太阳遗忘的角落;无论成败,这里都是生命最终的归宿。
正兀自感慨时,她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诧异中,她猛抬头,突入眼帘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威与映尘。
六目相对的一瞬,方鸥固然是震惊不已,那威亦是脚步骤停,唯有映尘仍是一脸从容。
想到这两人应该是有话要说、有别要送,映尘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老友,我在前面等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到圣学士竟称呼那威为‘老友’,方鸥虽震惊不已,却也心有所宽。
待圣学士走远了些后,她不无解脱地感叹道:“方鸥井底之蛙,不知长老竟有圣学士这样的朋友。但不管怎样,看到长老能安然无恙,方鸥心里总是好过了许多。”
那威可没空感慨。想到机不可失,他赶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小鸥,当你把海螺交给??时,请务必替我转达一句话——勇士之道只如海鸥之翱翔。”
说完,那威深深一躬!
方鸥虽不明白话中之意,但看到那威如此郑重的神色,她也还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但其实,她心中想的却是,那?早已被处决,这句话自己怕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风过叶落,两人再没有其他的言语。错身而过的一瞬,方鸥只觉得,这一别或将是生死之别。但她并不确定,将死的是长老,还是自己?
继续向前,方鸥落寞而行。当耳中再听不到长老的脚步声,她不禁轻叹一声。可就在这时,她突然闻到了一股烟雾,且烟雾中还夹杂着一丝香气。
但怎会有人在大中午祭祀呢?不解中,方鸥循着烟雾而去。
曲折前行。不多久后,方鸥便发现了烟雾的源头。定睛一看,不出她所料,大中午果然没有人祭祀。但让她惊掉下巴的是,虽无人在坟坑外祭祀祷告,却有人在坟坑内生火做饭。
见只见,一颗足有三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旁,有一个四方的坟坑。坑中是火堆,火上是陶罐,罐中是汤——蘑菇蛋花汤。
靓汤边,一位老者一边吸溜口水,一边不断向火中加柴。而如此光辉高大的形象,自然正是骗子老翁。
见此一幕,方鸥侠肝义胆,血冲脑门。若说先前看到老翁骗小孩还只是不齿,那么此刻看到老翁竟在坟坑里做饭,她不禁动了真怒,口中亦不由得怒哼一声!
听到哼声,老翁的眼睛终于从汤里拔了出来。看到来人一身黑衣劲装,且肩头绣有四道红线,老翁赶忙一脸谄媚地道:“请问护卫尊——”
“闭嘴!”
一声断喝中,方鸥已忍不住要教训一下老骗子。但看到老翁的一头银发,她终于还是强忍了下来。
老翁则讪讪地笑了笑,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贵客。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对老夫如此不敬,活该你没汤喝。
方鸥压根不想喝——鄙视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喝什么破汤?下一秒,或许是太过厌恶老翁的光辉形象,她目光上移,望向了幻变远去的烟雾。
看着看着,她渐渐入了神,渐渐想起了心事:既然长老还活得好好的,自己也就无须去关照六指了;但湮玫和储君的胁迫,自己该如何应付呢?真的要加入他们的阵营吗,真的要再做一次叛徒吗?如果逃呢……
正越想越拿不定主意时,方鸥鼻子里的香气突然浓郁了许多。诧异中,她鼻子下移。
闻只闻,阴冷鬼林中,凄凉坟坑内,一罐热腾腾的蘑菇蛋花汤,就那么突兀地冒着香气。
面对如此诡异却又如此扯淡的画面,方鸥虽笑不出,却也暂时放下了烦忧。自从昨日见过湮玫后,她就再没吃过东西。所以半秒的犹豫后,饥饿终于还是战胜了鄙视。
“在下方鸥,不知可否与老丈有缘?”
“有缘、有缘!老夫方不死,与方护卫同宗同族。甚至三千年前,更是血脉之亲啊!”
听到如此换姓不换名的套近乎,方鸥心中的厌恶更深了几分。但不管她如何厌恶,汤的香气却越来越浓了,而她的肚子也越来越饿了。
“好,既然如此,那就叨扰老丈一碗蘑菇——蛋花——汤。”
说到‘蛋花’时,方鸥特别加重了嘲讽的语气。老翁知书达理,当然是浑然不觉。
接着,在方鸥一半鄙视、一半期待的目光中,老翁麻利地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海碗,麻利地盛满一碗汤,麻利地递了过去。且一边递,一边无尽慷慨地笑着道:“趁热喝,趁热喝。”
方鸥接过一看,果然是满满的一碗——汤。蘑菇仅有两三片,蛋花更是有如雨夜的星光——踪迹全无。
面对如此纯净的汤,方鸥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不经意间,当手指触到油腻的碗底,她忽然想到,或许老翁就只有这么一个碗,或许这碗从未洗过,或许……
顷刻间,方鸥的喉咙真的方了——抑制不住地往上涌。
老翁虽不明就里,却十分懂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别客气,多喝点。还有、还有……”
当然,老翁一边忙着招呼,一边也没忘了用勺子捞起蛋花,不怕烫地拼命往自己嘴里塞——生怕冷了不好吃。
方鸥却是再没了任何食欲,唯有鄙视地看着老翁风卷残云。当罐已见底、火已渐熄,她猛地注意到,坟坑的内壁竟被熏得黢黑发亮——显然,老翁并不是第一次在坑中生火做饭。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方鸥的鄙视、厌恶、愤怒……无数种情感统统得到了升华——升华到了极点!
“死人坑烧活人饭,老丈可真是死生不忌啊。”
‘呃!’长长地打了个饱嗝后,老翁一边掏牙齿,一边随口一叹:“死生不由己,忌有何用啊?”
“哼,老丈倒是很看得开啊!就不知被老丈骗了鸡蛋的小男孩,是否也一样看得开?”
尽管被人道破了亏心事,老翁脸上却绝无一丝尴尬、一丝惭愧。甚至,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后,他脸上更现出了油仙之色——油腻腻的仙风道骨之色。
“人生短短几十载,看得开如何,看不开又如何?怕只怕,是非对错其实根本无从选择。到最后,看不开也只能看得开,有心也只能无心了!”
有那么一秒,方鸥觉得阴暗鬼林中忽然有了光!
她心想:一个老骗子怎会散发出如此从容不迫的气度,甚至怎能连形象都瞬间高大了起来?老骗子又怎知自己正面临选择,他是随口而言,还是意有所指?还有,什么叫看不开也只能看得开,什么又叫有心也只能无心?
恍惚中,看到老翁已转身离去,方鸥拔地而起,不无敬重地道:“老丈究竟何人?”
‘呃!’
突如其来的又一声饱嗝,让正在等待答案的方鸥恶心地直反胃,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敬意也立刻化作了干呕。
而此时,伴着悠长的嗝声,老翁也已逃命似地消失在了鬼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