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这让承福觉得很不爽,刚准备再和他捯饬两句就听见侧面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男子的声音,“足下年纪虽轻,但心思却是通透,方才所言句句合乎情理,想必此二人若能听见必能引为知己呀。”
该男子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褐色的菱纹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帛制的帢帽,身材一米七往上,在其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童,一个的手上还抱着一架琴,另一个则是拿着一个用来落坐的蒲垫。
男子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又显得庄重沉稳颇具士人的气度,而且他说话的音量犹如洪钟一般高亢有利,虽然离得有个二十米但依旧听得很清楚。
王颖顿时转过头来,等男子走近之后也是拱手行礼,含笑回应,就此人的外在而言肯定不是寻常的百姓,虽然长得不算多么的俊朗,但双眸炯炯有神,脸上精气十足,尤其是那种属于文人的风度是无法隐藏的。
男子到了他们身旁以后,先是看了眼石碑上面刻的文字,随后又看了看王颖和承福,微微点头带有赞许之意,道:“后生可畏,来者过今,小兄弟一番言语说的在理,鄙人陆机陆士衡,还未请教诸位高姓?”
王颖本想着上前自我介绍一番,谁料承福突然神色一惊,用眼神细细打量了这位男子,心中便已有了定论,便先他一步上前行礼:“原来是陆公啊,小女子诸葛蓁茹见过陆公,这位是临沂王氏的后辈王颖王茂弘,其兄乃即丘县子王导,未曾想今日能与公在此相遇,实乃荣幸之至。”
“诸葛蓁茹?”陆机温和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你是诸葛恪的后人,诸葛宪的女儿,多年前我离京之时你一家人还亲自出城相送,未曾想如今的承福却俨然出落成了一位绝世倾城的靓丽美人呐,嗯,甚好,果然由我东吴的名门之风,巾帼女郎必当不让须眉男儿,不知令尊安否?”
“多谢陆公谬赞了,家父一切安好,还有,我现已改名为诸葛承福,还请陆公您多多见谅了。”承福笑的很开心,而王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听到‘东吴’二字之时心中不免有些联想,此人姓陆,而且与诸葛一族关系看起来还不错,而东吴最有名的陆家只有陆逊一族了,所以他大胆的推测这个陆机应该与陆逊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或许就是陆逊的后人。
“王郎。”陆机回过头来看着王颖,“世人皆说琅琊王氏一脉乃天下名望,朝廷栋梁,我与王戎,王衍等人素来交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必见外了。”
王颖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开口,而承福正好想从陆机的身上解决心中的疑惑,“陆公,敢问这石碑上刻的字到底是何意呀,这王郎故作高深,还请您赐教才好。”
“承福啊,你此言差矣。”陆机坦然笑道,“王郎不说是对的,有些话只能放在心中却不能置于口舌,如若不然,又何必在这石碑上刻字诉苦呢。”
“陆公啊......”承福苦着一张脸,“您还是与我说明白好了,反正我也不会到处与人乱讲,要不然我心里可憋得甚是难受,您可不要见死不救才好啊。”
“不可说,不可说。”陆机一边笑着一边摆手回绝,“此事依我看不如免了,正好今日你我巧遇,不妨我带你们去一好去处看看,顺便听听我的琴声如何啊?”
“可是......”承福刚嗫嚅了两个字,王颖倒是与陆机两人一拍即合,转而接过了话茬,“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我等就一同陪陆公前去看看也好。”
“那就多谢陆公了.....”承福只好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见他二人站在同一阵线上,对此也是多说无益,除了乖乖就范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陆机带着他们一行人离开了石碑所在的山崖,转而往一边的林子深处走去,穿过了那条狭长的林间小道以后一直往下走便到了一处空旷的山谷。
到了这个地方之后王颖才发觉突然一下就变得豁然开朗,前方是一片带有沼泽地的芦苇塘,还有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溪流,碧蓝的天空之下,成群的白鹤在那里时而漫空飞舞,时而悠悠而鸣,体态飘逸雅致,其声超脱凡尘。
此时,王颖明白了陆机的用意,想必也只有他这样的文人骚客才会喜欢这样的场面,而白鹤对于国人而言素来地位崇高,怀有君子之风,象征着圣洁,清雅以及长寿。
只见陆机坐到了一处裸露的大石前,然后坐下之后将琴摆到了大石的上方,随即便用他那修长且优雅的双手轻轻的抚过根根琴弦,顿时妙音响起,天籁入怀。
琴声之委婉动听,悠扬清澈,宛若空谷幽兰般清纯典雅,如淙淙流水般潺潺铮铮,不卑不亢,却与山水共成一色,与万物合为同枝,久久不能散去,声声动人心门,与鹤鸣声,风吹草动之声彻底的融为一体,既唯美又潇洒,既高尚又煽情,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半晌之后,陆机停了手,脸含笑意,似乎意犹未尽,微微抚须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我生平独爱白鹤之美,故而常忆往昔,华亭鹤唳。”
“陆公所言甚是。”承福点头道,“白鹤雌雄相随,不离不弃,感情深笃,德行高尚,倒也颇有一番难得的风骨,的确与众不同非比俗物。”
“嗯,是啊。”陆机感叹一声,语气温和地说道,“岁月无声,自我离家于今已有十数载,当年与家中兄弟常游华亭,清泉茂林为伴,鸟鹤山川为伍,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啊,如今错入仕途之中难以自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复闻呐。”
“陆公不必如此。”承福听出了他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伤感,宽慰道,“当今天下太平,而陆公乃为国之栋梁,世之菁英,文采犹如江海般广大深远,自当名垂千古,为后人所追捧才是。”
王颖对此则是摇了摇头,生出了一阵莫名之感,就陆机而言,他肯定是看透了官场的世态炎凉才会说出这番话来,可事到如今只怕难以自拔了,实在令人同情。
承福突然问道:“陆公,您之前不是一直追随吴王左右嘛,不知此番可是有何变故?”
陆机道:“实不相瞒,我是奉陛下诏命,回京任著作郎一职从而为大晋编纂国史,对了,方才忘了问,你们怎会突然来此广武山呢?”
承福看了眼王颖,微微一笑,道:“我是与王郎一起从琅琊而来,正好途中路过此地闲来无事,便趁机来山间一游罢了。”
“原来如此。”陆机的视线,缓缓移动到了王颖的脸上,“据我所知,王氏一族大多都在京中为官,留在地方者甚少,若依年岁而言,王郎你今年也正是时候,想必你的那些族兄们应该都为你铺好前路了吧,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王颖从语气之中也不知道他这话是褒还是贬,附和的笑了笑,道:“陆公只怕是误会了,我这次来洛阳是为了参加兄长的婚礼,如若不然还是家中过得自在啊。”
“嗯,说的也在理。”陆机这便笑着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既来之,则安之,琅琊王氏一族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属不易,不像我啊,乃亡国之臣,纯羹盐豉又岂能与羊酪炙肉相提并论呢,罢了,我先失陪了,诸位请便吧。”
说完,陆机带着两个小童头也不回的就那么走了,留下了王颖一行人呆在了原地。
承福看着他远走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了林间深处,表情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事情。
王颖见状,便轻轻拍了她一下,打趣道:“怎么,你难道看上他了不成?”
“休要乱言。”承福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陆机其人盛名已久,听闻其初入洛阳之时自以为名家之后,更是目空一切中原人士,故而得罪了不少权贵,后来更是因为杨骏而受到牵连,差点人头落地,本以为他侥幸追随了吴王应该志得意满了,为何此次却要回京做一个小小的著作郎呢,这根本就与他往日的脾性不符。”
听承福这话似乎又有什么名堂了,王颖也是越来越搞不懂,不过从她这说话的神情而言似乎对陆机有着不少的戒心,便道:“不对啊,你阿耶不是与陆机同为东吴人士嘛,想当年周瑜、鲁肃、吕蒙、陆逊、以及你先祖诸葛恪皆为一代豪杰共同侍奉吴主,自然有些心高气傲了,再者,你与他应该是一类人才对,为何现在又要如此说他呢。”
这时,承福收回了视线,可心里面还是充满了疑惑,“凤郎,你久居临沂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洛阳城的天看着晴空万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乌云密布呢,古人云,未雨绸缪,我不得不防,尤其是不能因为一人从而坏了整盘棋局。”
“你这话是何意?”王颖的神色也转而有些沉重,“你一个女子难道还要涉入朝堂之中?不得不防,你为何要防,还是说,你要替别人预先防范么?你到底是何身份,事到如今,你不如直截了当一些告诉我罢了。”
承福歪着头想了片刻,道:“也好,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何为天下之主?”
“天下之主?那还用说,当然是皇帝陛下了。”
“不错,那何为天下女子之主?”
“自然是天子之妻,皇后了。”
“正是。”承福淡淡一笑,轻轻对其耳语道,“不瞒凤郎,我的主人便是当今的皇后贾南风,而我乃皇后宫中的女官,大长秋,如今天子势弱,少问政事,而我大晋朝堂乃贾皇后大权独揽,不论何人,只要敢对皇后不利,我都必须要加以提防,现在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