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连青脸上,混合着一种狰狞、狂喜和报复的奇特表情。险后余生的快感,以及英明决策的自得,也不住冲击着他的大脑。自得知祆军迫近后,他的权威大炽,力排众议重整军势。将和神武卫的交锋转移到了南门附近,利用墙头调转的大炮配合侧翼袭扰。叫神武卫始终打不开城门。而原来一触即溃的兵卒,竟也在功名富贵的刺激下,爆发出了些许使命感。
吴连青忍不住哈哈大笑,剑指远方的张良德。神武军中,游击将军苏忠良,单膝跪在主帅面前。血流从发鬓滴落:“属下无能,请将军责罚!”。骑在马上的张良德,冷冷的观察吴军布置。南门虽然有高墙大炮,但吴连青并未来得及布置妥善,只是派二百人抢先登城。剩余人马,和赶来的神武卫激战过后,各自据房而守。相互间枪炮弓弩不断。虽说本部稍强,但攻其主力,则有大炮来袭;强攻城门,则吴部精锐尽出。而神武卫的兵力实在太少了。
这时北边阻击的铳声也越发激烈,倘若商周寿攻来,不用祆军入关。最后的西军将士,怕是都要捐躯于此。张良德把板斧一横,对自己的副官道:“不用说了,我亲自领兵来攻。”。此话一出,周围将校纷纷劝阻:“将军不可!万一指挥受伤军心崩溃,我神武卫将万劫不复!”。跪着的游击将军苏忠良,膝行拉住他的靴子:“将军莫要以身犯险!请让下官再试一次!”。“前有阻敌,后有追兵,如何还能惜身?!”,“吴连青所持无非关城大炮,请将军主力佯攻吴贼,而属下率小队袭上城头。”“大军尚且难渡,人少如何过去?”“以狼烟封路,趁其不明形势,士卒急进。论单打独斗,吴军不是对手。”。张良德思索片刻,长叹一声:“此诚九死一生,忠良可自选勇士相随。”。副官拜谢而起,张口喊道:“吾要为大军开路,谁敢相随?”“我!”:几名年轻校尉当即应道,李旗官亦上前一步。女子不自觉间手竟伸出一半,只是已然是人去余风。百多名勇士渐渐集中,用浸水的布条裹住口鼻等待出击。
一声令下之后,飞虎炮轰然发声,被喷出的铁球拖着黑色的尾迹坠入关前。烟雾迅速弥漫,而神武军阵也跟着响起冲天的呐喊。分守两边的吴军惊疑不定,连等待出击的战马也急燥不安。“娘的!想浑水摸鱼?各军听令不得乱放铳矢。待烟尘散去再一齐打出!”:吴连青切齿道。昏黑的烟雾渐渐稀薄,藏身建筑的神武卫并未出动。有眼尖的吴军骤然惊喝,吴连青才发现许多头罩布巾的士卒,悄悄接近了关城。这时,神武卫终于轰然冲击,如一群无声的猛兽扑向懵懂的猎物。
前排的铳手竟一时没有得到开火的命令,等敌军逼近才仓皇乱放,旋即被突入的神武卫杀散。吴连青暴跳如雷,忙命亲信率队押上,连砍数十逃兵才稳住阵脚。城关之上,大炮俯角不够,守军拼命用弓弩射击。但神武军兵大多已贴近城墙,而关城对内,并无马面敌楼设计。使来自上方的攻击,颇为软绵无力。游击苏忠良,瞪着通红的眼睛,一把扯下面巾道:“苏圆喆带队攀墙,李务用从门洞而上,臧铁林冲步道,其余人随我炸门!”。“得令!”:三员校尉齐声领诺,各自带人而去。李如一跟着苏校尉背负粗绳,两把破甲锥齐出,戳进年久失修的城墙借力攀援。而上头的守军终于反应过来,开始丢掷石块,李如一竭力横移避开轨迹,坠落的石头砸中后人的盾牌。还想继续投掷的吴军没来得及撤回,自己也被掩护的弩失击中。李如一抓紧机会,贴着城墙奋力攀爬。
走步道的兵队盾牌相连,顶着四面射击拾阶而上,城头的守军调集大鸟铳手。一顿密集攒射,钢铁盾牌不时被弹开射穿,其后兵丁惨叫着滚落城下。但后继者立刻补上,继续默默推进。即至近敌,藏在阵中的三眼铳手,猛地从掀开的盾牌后射击。暴风骤雨般的霰弹横扫前方敌人。带队总旗怒吼一声:“冲!”,首先破阵而出,其余士兵也齐齐高喊“杀”声相伴。
然而城头之上,守军有意空出的半圆之外,一众矛手早已严阵以待。千户军官看着昔日的‘袍泽’,轻蔑的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刺!”——枪林齐出,臧总旗用盾牌格开枪头,正欲挥刀劈砍,第二排矛头接踵而至,使他无奈撤刀回盾。其余士兵也受到长枪压迫,拥挤过来,试图重新组成盾墙。但第三波长枪转攻下路,猝不及防的士兵纷纷中招,防线一时混乱。士兵们的面门,脖颈,肩腿都成了软肋,防无可防。不时有人被锋利的矛头刺穿嘴巴,捅开胸口。和着血肉的浆液,染红了青色的地砖。
城墙底下,一具尸体自空中掉落,差点砸中了跑出门洞的李百户。他按着头盔对城门边的苏忠良喊道:“游击!墙内旋梯已被堵塞。”。正在安置药包的苏忠良头也不回:“那便从步道和绳梯登城助攻!”。说罢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这见鬼的大门不但包铁,连锁也藏在里面。然而身后却不见有人回答,苏忠良转头看去。见李百户正抬头上望,接着惊恐喊道:“快走!”。
几乎与此同时,几个大桶轰然砸下。溅出的液体,把旋梯内涌出的士兵浇了满身。苏忠良眼神骤变:“火油!快跑!”。然而随着几只火把落地,暴起的火焰已将他们尽数吞入。苏忠良看着那些翻滚扭曲的士兵,眼睛像要滴出血来,浑身肌肉崩的僵硬。但还是生生转过头,将药包塞狠狠压入坑内。
城门洞上的暗门打开,里面的守军向下略一张望。对身边的同伴摆摆手,带着木桶消失。正举着盾牌防御的士兵瞪大眼睛,下意识地瞄了下将军。苏忠良对他笑笑,把火折拿在了手上。一众士兵沉默不语,也掏出燧石对准自己的药包。持盾士兵,呼吸越发急促,反复喘息才把眼睛闭上。当将军手中擦出火花,他也长鼓胸膛,准备呼入最后的空气。接着顷刻之间,刚刚煮沸的金汁倾泻而下。
带队攀登的苏元喆,听着城头激烈的交战,心里更加焦火。还差一步便可翻登,他将背后盾牌摘下,扔到上方。三支长矛顿时齐出,将铁牌远远击飞。苏元喆猛然发力,抓住其中一支,趁着对方后撤借力而上。三个守军惊讶地看着他飞身翻入,被拉扯的士兵更是直接撞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倒退,和自己的同伴撞在一起。
三个枪兵同时失守,其他位置的守军惊异地看来。却不防女墙外,扔进一颗石头,之后猛然爆炸。硝烟中,李一如持盾跃入,抛下爪勾便和曾经的友军厮杀起来。而苏元喆已经斩杀对手,后续攀墙的士兵接连涌入,与赶来的敌人拼杀起来。他便独自朝步梯冲去,沿途兵丁竟无人是一合之敌。眼见他刀上泣血,负责守御的千户心惊肉跳,忙将亲兵派上战场。一番激战过后,苏元喆继续前进,千户拔出手铳朝击。但硝烟过后,来者依旧,他急忙装药塞弹。连用通条压实都省弃,直接掰开击锤开枪,接着头也不回的逃跑。而还在扎枪的长矛手们,懵然不知一个杀神已来到身后。
面若冰霜的苏元喆,捡起第二把刀,猛然撞进枪兵群中。双刀齐出,一下子割开枪兵背甲,对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便颓然倒下。毫无停顿,白光继续翻飞,血流喷溅满面,反应过来的吴军惊恐大喊。如一群拥挤的绵羊连连后退。而苏元喆只顾不停挥砍,把练功时的木桩换成了人肉,几乎不带感情的收割敌兵。终于受不了的吴军开始崩溃,沿着步道翻滚逃窜。苏元喆也在沉重的铠甲下喘着粗气,身上流淌的血腥冒出热气,他面前再无一个站着的人。只是在满地尸堆中,强攻步道的臧铁林队挤在一起,盾牌覆盖下,扎满的窟窿鲜血淌流。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试图前进。
喘息稍定,苏元喆看向城内,己方主力已与吴贼打的难解难分。远处阻击商军的部队,则是独木难支。而看不见的关北,祆军业已迫近,可直到此时城门依然未炸……苏元喆强迫自己压下不好的联想,强撑身体来到吊桥绞盘处。然而双手刚刚握住摇杆,透过厚重的头盔,似乎听到有谁在唤他。苏元喆循声看去,只见那个叫李如一的小旗,正爬在地上喊话。苏元喆疑惑间,一股气浪徒然袭来,将他托举上空。更多的炮弹接连而上,与坚硬的条石碰个粉碎。冒着尾烟的铁球轰然炸开,像一阵阵海浪,推搡着他沉重的身躯。恍惚之际,城头的雷石药桶纷纷爆炸,烟火四溢中,登上城墙的士兵死伤枕籍。
这一轮射击,打光了吴军全部的开花炮弹。吴连青脸色狠戾的望着燃烧的城头。再看看对面攻势已老的敌人,狠狠吐出一口浓痰。陈尸相叠的两军战线后,同样目睹了城头大火的张良德,流下一颗艰涩的泪水。他对麾下仅剩的副官道:“城关已无敌兵,我亲带骑营堵住吴贼,你领剩余人马破开关门,速速出城。”。副官泣泪道:“哪有主帅重围,而士卒偷生的道理,请代死。”。张良德拨马道:“来不及了!吴连青必派兵重登关城。唯我方能调动吴贼。”。说罢就要冲出,副官一把拽住他的缰绳:“将军且慢,听!”——一声唔咽的号角,悠悠地传过两军上方。连好容易杀败阻击的商军,都不禁放慢了脚步。
黄昏既至,熹微的阳光下,僵扑城头的苏元喆转醒过来。但下意识的撑起,牵动了伤口,顿时又叫他贴回了地上。无可奈何的苏元喆,像口破风箱般艰难喘息。直至一个面目熏黑、衣甲褴褛的人影搀起自己。他才从女墙的垛口处,看到了关外的情况。黑沉的山路上,排成长龙的火光徐徐接近。纷舞的旌旗,在连绵的队列中此起彼伏。
“是怨军!”:李旗官道。苏元喆微弱的点头,撑起手臂指向某物。李旗官道:“我晓得,校尉请休息。”,而后尽量轻柔的将之靠在墙上,自己赶到绞盘处。却不想绞盘受到方才爆炸的波及,铁链扭曲在歪斜的木墩上。完全扳之不动,斫之不行。李旗官看到城下有吴军赶来,焦急之中四处跑动。靠在女墙上的苏元喆,竭力斜视着关外的怨军。看来和祆军一样都是先锋,未带攻城器械。早先听说怨军分裂后,西南首领施张病不能事,以青年大将沐安国最得人心。其亦是西军钦佩之人。不知此次领兵前来者是否有他,可惜不能亲见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李旗官,这位一手搅动关城风云的小旗,好容易找到了一包未炸的雷粉。急急赶回时,夺城的吴军已经出现在城头,李旗官张刀威吓。一群吴军竟被吓了一跳,但旋即反应过来,开始步步进逼。李旗官抱紧药包,随着对方接近,握刀的手攒出汗液。这时又一阵悠长的号角,使对方的注意被分散片刻。李旗官刚想冲锋,吴军的鸟铳手也已上来架枪,一股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心间弥漫……
号角悠悠,仿佛自曾经的战场传出,某段大战的记忆如一束电击。瞬间将昏迷的苏忠良唤醒,然而肌肤与内衬黏连的剧痛,又险些使他昏厥过去。将军口鼻吸着滚烫金汁的恶臭,勉强低头查看药包是否无恙。绕是如此轻微的动作,也让他背部的大块肌肤撕裂。灼痛不断冲击神经,距离休克的阀值又近了一步。将军强撑恍惚的神志,将火折吹燃。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号角出自何方。板结的脸上露出微笑,接着就将燃着的火焰插向药包。
刚因紧张眨了下眼的李如一,就见开枪的吴军一瞬间铳管乱指,把弹丸不知射向了何方。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感受着身下连环的震荡。李如一茫然中看到城下飘起的黑烟,一个念头自行升起——“城门炸了?!”。未及多想,他奋起冲向绞盘,将药包扔了过去。惊骇过后的吴军一见此景,也重新扑向苏李二人。药包滚至木桩,李如一飞身护住校尉,反手将火铳打出。炸起的烈焰,转瞬将接近的吴军吞没。强劲的气流,也狠狠撞在了他的背上。一股腥甜气息几乎要从口鼻中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忍住气血翻腾的李如一,费劲地把自己靠在女墙上。透过弥漫的烟雾,那些同样被爆炸波及的吴军,正相互搀扶着开始退却。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关外,果然吊桥轰然放落后,大队的怨军骑兵已蜂拥而入。“苏校尉,我们活了……”:李如一激动地转向苏元喆,但头盔下的承信校尉早已双目翻瞪,不见了神彩。李如一长叹一声,伸手将校尉的双睑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