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那串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出现在了错误年代,姜愔之后的好几天都跟在道具组那边,以避免之后再有类似的历史错误发生。
这部宣称是大制作大投资的电影,确实在道具和服化方面都下了很多的心思。历史上有记载的关于姜皇后用过的首饰、器物,基本上道具组都搜罗齐了。
当然,真品都收藏在各地的博物馆中,剧组里用的都是普通的仿品而已。
即便是仿品,姜愔也能看得出剧方的认真。之前戴在沈妙青手上的那手串,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收纳盒里,成色、样式,乃至于细节,都与真品别无二致。
佛头与佛头塔都是青金石,上面装饰着珊瑚珠与米珠。背云点翠,椭圆牌上镶着一块椭圆形的红玛瑙。镀金钟形嵌件作坠角,其上也镶着红玛瑙,色泽明艳又不失端庄。
这不是她的手串,她知道。她的那一串,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中变得晦暗无光,怎么比得上眼前这个仿品这么明丽耀眼?
姜愔耳边又回响起在片场时唐斯言说过的话。她以为,那是只有她一个人坚信的诺言。却没想到,在千年辗转之后,竟然还会有一个人,懂她的执念。
一个那么像他的人。
“姜老师也喜欢这个手串吗?”
唐斯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好像已经来了很久很久。
姜愔一惊,心如擂鼓般轰鸣作响,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
“唐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之前看到你通告单排得很满。”姜愔朝他笑了笑,答非所问。
对唐斯言这个人,姜愔心里是很矛盾的。他太像唐逍了,静水流深,闻喧享静。他眉眼中有唐逍少年时的澄澈干净,他身上亦有唐逍为将时的果敢深沉。
她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是排得很满,今晚还有夜戏。这两天都会集中拍摄在棚里的戏份,拍完之后我会去另一个剧组,这边要等到拍外景时再回来。”唐斯言又走近两步,在姜愔身边站定,靠着桌沿歇脚。
她不敢靠近他,他却主动走近了。
“我听说姜老师明天也要离组了?”唐斯言低头看她。
房间里明明光线昏黄,但姜愔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仿似星光的倒影,很亮,很深,很迷人。
“是,要走了。”姜愔感觉自己很紧张,呼吸和说话的节奏都对不上,带着颤抖的气声,仿佛被蛊惑一般坦诚地回答他的问题,“有个暑期历史讲座,是早就定好要出席的。”
“历史讲座,是讲唐逍的吗?”唐斯言眉梢微动,不知怎么的,好像又凑近了几分。
姜愔摇摇头,问他:“唐先生好像……对唐逍这个历史人物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惜的是,史料寥寥几笔,记载得不多。”
唐斯言也摇摇头,轻笑道:“在姜老师面前讲这些,实在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不过我倒是很想听你讲一讲姜皇后的故事。”
“唐逍的史料不多,但是姜皇后的史料却不少。唐先生若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一些书给你。”话音落,姜愔逃似的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作乱的心跳总算是和缓了一些。
“不,”唐斯言的手落在了那手串上,目光仍是沉沉地落在她发顶,“我是想听姜老师聊一聊,那些史书上没有的事。比如说,唐逍死后的那些年,她过得好吗?”
姜愔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唐斯言的问题,只能沉默相对。也不知道那沉默持续了多久,直到门外有工作人员来找唐斯言,姜愔才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过得好吗?姜愔问自己。
十七岁入东宫,太子妃的尊贵荣华没能让她舍下那串鲜红欲滴的红玛瑙;十九岁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的权势没能让她舍下那串光彩已淡的红玛瑙;
三十二岁和宗皇帝驾崩,她扶持年仅三岁的皇庶子登基,临朝听政十载,也从未舍下那串已摩挲出裂痕的红玛瑙;四十九岁她垂垂迟暮,独自终老时,心心念念也要带进陵寝中的,也只有那一串红玛瑙而已。
有什么好不好的?她曾荣华半生,手可摘月,却也生生世世,孑然一身。
唐斯言的那个问题,她无法回答他,任何一本史书都无法回答他。
时隔月余,再见到唐斯言,是在新疆的外景片场。
姜愔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茫茫大漠,一眼望去荒无人迹,砂砾像是会反光,本就灼热的日光更是烧得眼睛疼。
如果忽略身后那些忙得团团转的剧组工作人员,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唐逍曾生活过的地方。
边关苦,她当然知道。即便当年唐逍递进京里的请安折子都只字不提苦,她也知道他过得并不好。
头上忽然罩下一片阴影。姜愔抬头,刚好和穿着盔甲撑着伞的唐斯言四目相对。
“这里太阳毒,姜老师这么站着,呆不了几分钟就要晕了。”
唐斯言已经换上了戏服,厚厚的青铜甲胄看着又累又热,可他面上却丝毫不显,镜头没开,他就已经入了戏一般,像是那个风姿卓然的少年将军了。
只是他手上撑的那把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样的混搭让姜愔有一种梦幻和现实交叉重合的错觉。
姜愔正要道谢,远远就听到那边有人在喊唐斯言过去开拍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唐斯言的伞柄塞了个满怀,“外面热,姜老师去我车里休息吧,我助理在那边。早上特意煮了甜汤,说要拿给你的。”
话音未落人便跑走了,只留下姜愔傻傻地站在原地撑着伞。
他刚刚说了什么?什么甜汤?谁特意煮的?要拿给她……是谁要拿给她的?
姜愔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像是揣了只不老实的兔子在怀里似的。她浑浑噩噩地游走在片场附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人群中间爆发了一阵惊呼,紧接着现场就陷入一片混乱。
“唐老师!”
“唐老师没事吧?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医护人员呢?!快过来给唐老师包扎一下!”
姜愔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先冲进去了。等到冲到唐斯言身边时,就见他头上,胸前,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怎么回事?怎么受伤的?”姜愔一边急切地追问现场的工作人员,一边动作小心地搭上唐斯言的脉搏。
她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探不清他的脉搏。她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身边人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直到唐斯言沾了“血”的手覆上了她的手,她才恍恍惚惚回了神。
“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唐斯言连声安慰她,“这不是我的血,是道具的血包提前破了。”
刚才威亚出了点小事故,缠斗中忽然失重,唐斯言盔甲里的血包都蹭破了,才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种小事故其实是常事,但却吓坏了姜愔。
她性子安静,身上独有种古朴的书卷气,情绪总是淡淡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将那样脆弱不堪的情绪显露人前。
“抱……抱歉……”姜愔胡乱地糊了把脸,沾了满脸黏腻的红,等到她确认了唐斯言安然无恙之后,便逃似的跑了。
宁大要开学了,姜愔也离开了剧组,回到学校上班。
遇到唐斯言,对于姜愔来说,就像是个梦一样。她不是没想过要留在梦里,可是她也知道是梦就终归会醒。
这世间很多人很多事,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错过的一瞬,转瞬就是一生。
错过了唐逍的那几十年里,她每一天都会想他,生怕哪一天不想,就会彻底忘记他的模样。
她不敢忘,不舍得忘,她把唐逍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灵魂里。年年岁岁,生生死死,奈何桥头的汤她喝了几十碗,仍然没有忘。
还好她没有忘。
总要有一个人记得,才会有再找到对方的机会吧?
看着阶梯教室角落里戴着口罩和帽子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姜愔这样想。
下课铃响,学生散去,唐斯言跟着姜愔进了教师休息室,刚好有学生在那里等姜愔来答疑。
也是个小机灵鬼,见氛围对单身狗不友好,就匆忙地夺门而出:“姜老师您先忙,我下节课再找您!”
于是休息室里只剩下她和唐斯言两个人。
唐斯言摘下口罩和帽子,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姜愔对面。
姜愔先沉不住气了,没话找话地开了头,“唐先生杀青了吗?最近拍戏很累吧,脸色这么难看,一看就像完全没休息过的样子,怎么不好好睡一觉,还有空来听历史课?”
“我有点想见你,就来了。”唐斯言的眼神第一次像是没了电似的,暗淡低沉,没了光亮,难掩疲惫的声音让姜愔心里忽地一下就难过起来,“很抱歉,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更好。”
姜愔怔住了。好像从认识唐斯言至今,他总是很擅长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什么意思?想要见她,就来见她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唐斯言说,“我不知道是有多少喜欢,我想等我理清楚思绪再来的。可是从你离开剧组的这段时间里——”
姜愔的电话响了,铃声婉转悠扬,是姜愔最喜欢的一首歌。铃声是她自己截的,不是广泛流传的副歌部分。
“年少的我们曾以为,相爱的人就能到永远。”
她也曾这么天真过,可她也知道,造化弄人,非人力可改。
“当我们相信,情到深处在一起,听不见风中的叹息。”
后来的后来,高耸的城楼上,她也常常倚栏听风,好像那风是从边关吹回来的,带着他的气息一样。
姜愔挂断了来电,视线落在百叶窗上,心里却在专心地听唐斯言说话。玻璃窗里他视线刚好望过来,仿佛又灯火重映,灿若星辰。
“从你离开剧组到现在的十二天里,所有困扰我的问题,在见到你的这一刻,我好像都找到答案了。”
唐斯言走到她面前,附身低头,与她平视。他双手绅士地轻搭在她肩上,隔着衣物,他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愔愔,其实我还是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少喜欢,但是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喜欢。就好像,见到你,我这一生,有了来路,有了归处。”
姜愔无声痛哭。
当年姜氏一族举家返乡,唐逍一身银袍,一柄长枪,护送她一路南下至襄宁。临走时唐逍对她说,“愔愔,你别怕,你乖乖等我。有你,我这一生才有来路,有你,我这一生才有归处。”
姜皇后,襄宁姜氏嫡系之女,族中行九,外人道一声“姜家小九”。为后数十载,却未在史书中留下名字。只有那时的唐逍知道,姜家小九,本名愔愔。
在纸上提笔写“久久亲启”,是他心中祈愿天长地久的念想;在她耳边轻声絮语的“愔愔”,是他许诺她安静和悦的半生。
姜愔喜欢的那首歌,后面还有几句词。她喜欢听,听时总会想起唐逍。
“如今我们已天各一方,生活得像周围人一样。”
“多少恍惚的时候,仿佛看见你在人海川流,隐约中你已浮现,一转眼又不见。”
她希望那是真的,希望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他能真真实实地存在着,这样也许有一天,会有一场念念不忘的相遇也说不定。
那晚,姜愔和唐斯言牵着手走在宁城大学的校园里,垂柳绿枝低,抬手拂开枝条,便荡开满树的绿。
日月湖平静无波,此时无风,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