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唐斯言,在姜愔意料之外。是风平浪静后的雷霆千丈,也是天崩地裂后的晴空万里。
《江山美人》的导演发来一份邀约,请姜愔去做礼仪指导和历史顾问。她向来不喜欢那些披着历史的外衣讲情情爱爱的影视作品,本想直接拒绝,可碍于恩师亲自说项,就勉强收了剧本。
姜愔拿到剧本一看,果不其然,这又是一群把历史当过家家一样的人臆想出来的东西。眼看着这个剧把襄宁县主写成了玛丽苏女主靠谈情说爱一路上位,她感觉自己快瞎了。
她正想着怎么拒绝,结果就翻到了最后的演员介绍上——
唐斯言,饰演唐逍。
演员资料里,还附带了几张从前饰演过的角色的剧照。多数都是古装剧照,姜愔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抬手,覆上冷硬的毫无质感的显示器屏幕。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在触及屏幕的一瞬间撤回了手。
照片里的男人剑眉星目,英朗疏阔。虽然这张剧照里,他身上衣装并不是唐逍那个年代的服饰,但是姜愔却还是一眼就从他身上看到了唐逍的影子。
唐逍是什么人?澜沧唐氏以书香传世,却独独出了这么一位驰骋沙场开疆扩土的少年将军。时人对他推崇备至,将其视为“大梁之脊”。可及至今日,在大多数和那段历史有关的影视作品中,都只看得到他与姜后还是襄宁县主时的那段婚约。
像唐逍那样好的人,穿过历史的洪流,竟只剩下这点价值,姜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指尖都忍不住颤抖。
她原是想眼不见为净,拒绝这个邀请的,但是从她看到唐斯言的照片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明明以为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如今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姜愔在宁城大学历史学系任教。二十七岁评上教授,也有人质疑过她年岁轻资历浅,但这也恰恰证明了她专业造诣之高。
能请到她来,剧方的导演很高兴。第一次碰面,导演便拉着《江山美人》的主创们一起攒了个饭局。
这是一部大女主戏,贯穿了姜后的一生。唐斯言饰演的唐逍,戏份基本上只在全剧的前半部分。除了唐逍之外,在姜后一生中影响深远的还有她的夫君,梁朝和宗皇帝。
包厢里说说笑笑,唯独姜愔话不多。她在外并不善言辞,素来安静,只是目光时不时在唐斯言身上划过,却也只是分秒之间的停顿,之后就会立刻自觉地移开。
她心下意动,一时出了神,唐斯言和她脑海中的唐逍的模样,是真的很像啊。
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姜愔笑意发苦,便放下了杯子。
“姜老师是不舒服吗?”好听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姜愔触了电般抬头看去,刚好和唐斯言的目光相撞。
她和唐斯言的位子并不是紧挨着的,中间还坐着导演本人。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距离,才让他们能不远不近地四目相对,不至于太过刻意,但又足够清晰地将对方印入自己眼底。
“没有,只是最近课有点多。多谢唐……唐先生关心。”姜愔一个失神,刹那间竟没反应过来要如何称呼他才好。
唐逍本人,少年时可以称他唐公子,世子爷,后来便是威名赫赫的唐将军。姜愔对那段历史深入骨髓地熟悉,害得她差点忘了最基本的社交礼仪。
姜愔狠了狠心,将自己的目光抽离开。她很怕自己会沉溺在那双幽如深潭的眼眸里,不知来路,不知归处。
包间里的气氛有一瞬的凝滞,好在姜愔另一边坐着的是这部戏的女主角沈妙青,活泼好动话又多,自来熟地拉着姜愔天南海北地聊。
“姜老师,你说巧不巧,我演的这个人物叫姜久,和您一样也姓姜,这是咱们缘分呐。”沈妙青喝了点酒,脸上带了点醉意,意外地好看,“我没怎么读过书,对历史也不了解,听说姜老师您对梁朝历史有特别深的研究,您给我讲讲呗?”
姜愔对沈妙青的印象很好,是个自然亲和的姑娘,她不知该如何拒绝,迟疑了片刻,便随口拣了几句正经史书上没有细说的故事讲起。
“其实姜久本名并不叫姜久,”姜愔说,“襄宁姜氏发迹于梁朝初年,及至乾宗时期,已是延续百年的世家望族。亲族派系,枝节错杂,姜久出自嫡系一脉,于同辈中行九。亲族里,都唤她九姑娘,对外,便称一声姜家小九。
“那个年代的姑娘,即便是出自世家望族,地位也比不得男子。史书上寥寥几笔,也只能留下一个依附于家族才有的姓氏。至于姜久其名,倒不是来源于什么史料,而是……来源于唐逍唐将军的衣冠冢里,作为陪葬的一箱信件。”
澜沧唐氏与襄宁姜氏世代交好。姜九的父兄皆师承于唐氏一门,唐家的嫡系长孙唐逍和姜家小九订的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原以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后便会是平静宁和的一生,可谁也想不到“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究竟有多残忍。
《梁史·姜后纪》中有载,乾宗十五年,姜氏一族因奸人构陷而获罪,被贬回襄宁郡故地。唐逍时年刚满十六,满腔悲愤却申冤无门。亲自护送姜家回了襄宁郡之后便只身投了军,之后便开始了战功累累的戎马半生。
边关饮雪,十年未归。唐逍和姜九之间唯一的牵扯,便是每一盏夜不能眠的孤灯下,一封封提笔便是“久久亲启”的信件。
后来姜氏一族洗冤起复,为作补偿,乾宗的赐婚圣旨送进了姜家,姜九成了太子妃。
于是唐逍的那些信,就再没有能送到姜九的手里,而是岁岁年年陪着他的衣冠,长眠于地下。
沈妙青听得哇哇哭,拉着姜愔的手,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所以,是因为唐逍那些年里给姜小九写的信里,一直管她叫久久,才有了姜久这个名字的吗?取的是‘九’的谐音吗?”
姜愔被她哭蒙了,连忙从包里拿了一条手帕给她。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这个哭成泪人的姑娘,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唐斯言开了口,“也不完全是因为谐音。久久,也许是唐逍心里那份一直放不下的安静宁和、天长地久的念想吧。”
姜愔一怔,手中的手帕被她死死绞住,指节都攥得发白。她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力量在克制自己,才没让内心深处的风起浪涌显露于形。
“没想到唐先生,对历史这么有研究。”姜愔轻咳一声,再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像是砂砾滚磨过似的。
她和唐斯言目光相撞,对方沉静无波的眼眸好像一直没变过,深深浅浅地映着她的倒影,见她看过来,避也不避,像是已经看了她许久的样子。
“我对历史倒是没有什么研究,只是对唐逍这个人,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罢了。”唐斯言直直地望进她眼中,仿佛是要透过她的双眼看透她的内心一般,“唐逍一生中,最遗憾的一件事,应该就是那一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襄宁郡吧。”
姜愔感觉在唐斯言那样专注的目光下,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听着对方略带几分无奈和愧悔的语气讲起关于唐逍的旧事,就仿佛是那个人,穿越了轮回与生死,翩然而至。
“可当时的他,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澜沧唐氏的名头,只是说起来好听。可真正对上巍巍皇权,却根本无法相抗衡。唐逍心里明白姜氏是蒙冤获罪的,可文人的笔杆子,终究没什么用。
“即便是入仕,想要出阁入相,没个二十年,根本就做不到。他投笔从戎,未尝不是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侯爵之位,世家尊荣,也许在他心里,都没有那一个人重要。”
席上鸦雀无声。方才哭得稀里哗啦的沈妙青已经惊呆了,像是被掐了嗓子似的,没了声音。倒是姜愔,无声地红了眼眶。
《江山美人》开机了。恰逢宁城大学放暑假,姜愔也跟着进了组。
这部戏是大女主戏,主要讲述姜后的一生,标签挂的是古装权谋情感大剧,主线自然不在她和唐逍少年时的那段朦胧岁月,而更侧重于她入东宫做太子妃之后的权谋之路。
但那个阶段的唐斯言都是外景拍摄,在影视城里这段时间,他和沈妙青还是要先拍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宫宴上,姜久不小心误喝了梅园清酿,醉得一塌糊涂,差点儿被长公主抓去打板子。恰逢唐逍反应机警,从长公主手里把人给截了下来。
这一场戏,就是姜久被唐逍藏到假山后,往她嘴里塞黄连提神醒脑。
“呸呸呸,好苦啊!这什么东西……”姜久推了唐逍一把,袖口一翻,刚好露出了皓腕上一抹红。
姜愔正坐在导演旁边,专注地看着屏幕,总觉得沈妙青手腕上那抹红色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才发觉不妥。
“那个是……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吧?”
导演笑着点头,说:“姜老师真是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我们工作人员也做了些功课的——姜皇后这一辈子,吃过苦头,也享过富贵,但是所有那个年代留下来的文献、图绘等史料里,几乎都有那个手串的痕迹,可见姜皇后是真的很喜欢它。”
“是喜欢。”姜愔没有否认,“但是,它出现的时间不对。”
刚好唐斯言和沈妙青那边收拾妥当,也朝导演这边走来。
姜愔的目光先是下意识地落在了唐斯言的身上,紧接着似乎是意识到了不妥,才又转向沈妙青的手腕。
“这时正是乾宗十四年,姜久还是襄宁县主。而那手串,是姜家获罪迁回故地的第二年初春,姜久及笄时,唐逍托人捎给她的。”
姜愔的语气,像是在讲一段历史,又像是在讲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旧事。
“当时姜家已然获罪被贬,姜久也没了县主封号,罪臣之家,及笄礼哪里操办得起来,草草敷衍便过了。但是唐逍不远万里托人送了那份手串给她,在姜久看来,那不仅仅只是一份礼物那么简单。”
众人听得出神。原本嘈杂纷乱的片场,此时以姜愔为中心,竟隔出了一块方圆三米的寂静来。
只有唐斯言,缓缓开口,“不只是礼物,还是承诺。十八颗红玛瑙,三颗青金石结珠,唐逍想给她一个承诺,在她十八岁前,他一定要功业得成,为姜家洗冤,娶她过门。”
姜愔抬头看向他。遮阳棚下,他站在边缘,身后是刺眼的白日光,却映得他周身更耀眼,像是从仙境里走出来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眼前这人就是唐逍,是已经离开了她一千两百年的唐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