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拍卖从不是小本生意的福利。
商界的苛刻,便如同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不允许任何一点的拮据,人缘,牌面,野心,往往是最撑得起的门面。
所以,有资格发起拍卖会的,即使不是九国间最顶尖的商家,也必然是被世人肯定有跻身这一流的潜力的,否则就像个笑话。
而如今的金源,显然还没有这个资格。
更何况是这般大声势的。
此番算是机缘巧合,也算是造化使然。
总之,在此番拍卖后,若是金源依旧按部就班,这种风光事短时间不会再轮到它头上了。
金利源看着台下或不在意或戏谑或不耐的一众江湖客,轻轻吸了口凉气,拍卖会结语中的激昂豪语却更像是一盆凉水,激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今日的拍卖毫无差错,实际也的确太平平无奇了。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而且,相去甚远!
他记得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记得他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承诺,他便义无反顾地建起了金源,甚至还差点跟老爷子闹翻。
选址,资金,货源,人脉,哪一步不是困难重重,顾客的不信任,老爷子的刻意设障,以及无人相助的孤立无援……
为了接第一单生意,他差点给人家跪下。
金源开张六个月,终于盈利了十两银子,他跟那瘦猴一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晚上,然后哭得稀里哗啦。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四瓣用,他放弃金满园小少爷的好日子,跑出来自立门户,可不是想胡闹一阵子,再灰溜溜的回去继承金满园的。
他视线下意识飘向台下那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他依旧乐呵呵的看着台上,一点看不出轻视怠慢的意思。
金满园的高层似乎都是这一副弥勒佛似的乐天派形象,谁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是鄙夷嘲笑还是赞许欣慰。
不知怎的,金利源忽然觉得胸口堵了口气,有点恼。
他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轻咳一声,即将出口的结语不留痕迹转了个弯儿,“诸位英豪远道,虽非金某人之故,金某人亦与有荣焉,故到场诸位,皆有礼品相赠。除此之外,自拍卖会结束起,七日内,全场商品,诸位皆享五折优惠。”
场中诸人都愣了愣。
诸大势力之人只当是金源营销的噱头,心里冷笑两声,倒也没吭声。
金源里的几个老人却心中倒吸冷气。
五折?
当家的莫不是激动坏了脑子?
这时候,精瘦少年陈瑜从后庭跑进来,对那精瘦中年低声耳语了两句。
精瘦中年皱了皱眉,也未多迟疑,又对陈瑜交代了两句,陈瑜便点了点头,原路返回。
金利源脸上笑得多开心,内里就有多心疼,“由于外面的拍卖还未结束,请诸位在此稍后,金源为各位准备了精美的茶点和美妙的舞曲,请诸位品评。”
他拍了拍手,两侧帷帐后有琵笆声起,歌声低吟浅唱,一队女子皆着浅蓝纱衣,手托盘碟,低眉垂眼,似仙子游园,衣袂翩然。
盘碟中皆是珍馐美馔,酒香扑鼻。
很快,又钻出几十位曼妙女子,皆着霓裳羽衣,分列四队,轻纱遮面,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顾盼生姿。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
场中的一切令所有人惊叹,便是自小居于洛京的洛丙邕也不免惊讶,宫廷中的乐技舞曲也不过如此了。
……
后庭的拍卖已接近尾声,拍卖的都是能压轴的精品。
此时,台上拍卖的是一枚匕首,单看外观便知精细,手柄上雕了朵红梅,饮了血般艳丽。
单外表美观或者削铁如泥自没有多少噱头,但若往前推移三十年,这匕首便算是掀起一场江湖大清洗般的腥风血雨的源头。
因为此匕首名一枝梅。
它由素有江湖第一毒师之名的蛊毒师薛爱橙和天下一等一的铸器师南宫钦二人合力铸就,位江湖十大诡器之列。
有寒梅之清冽幽香,却并无毒性,且不受世间万千毒物所侵,看似女子饰品的小物件,谁也不会料到它比毒药更加致命。
只因凡被它所伤,伤口必血流不止,且此后凡受伤皆无法自愈,直至失血过多而死。
“三十年前,一枝梅被逍遥散人作为聘礼赠予琦云台故主,成就了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可叹十年后却也断送了这场天作之合。”
有听家中提及过当年之事的人看着台上那柄精致小巧的匕首窃窃私语。
十大诡器的名声从来不会过于平淡无奇。
“妖女便是妖女,就算没那档子事,疯癫成魔也是早晚的事,更何况’画皮’本就是邪术,助纣为虐,合该落得那般下场…”
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屑冷嗤,似是断定了琦云台不敢拿这事找他晦气,口无遮拦。
“兄台慎言!”有人好心提醒。
“本是如此,还不让人说了。”那年轻人毫不在意,语气有些阴阳怪气,“那琦云台故主修习功法入了魔怔,将那匕首插进心上人心窝里,又失心疯般做了些许丧心病狂的事,若非陶文冠当年智计无双,江湖要受多少荼毒?”
“前人之事,后人之师。既见旧物,我等更该引以为戒,你们却摄于琦云台,避之不谈,岂不折了我们江湖侠客的气节?”他义正言辞,满腹慷慨激昂,反而让旁人觉得理屈词穷。
那好心提醒的人一时讪讪,面色尴尬。
周围的人也抿着嘴不再说话。
“七千三百五十两!”
有意竞拍的人自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不说其他,仅十大诡器的名头就值得他们争上一争了。
“七千四百两!”
“七千四百五十两!”
拍卖的氛围不温不火,还没人对台上之物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态度。
陈瑜从后门进场,一路小跑靠近拍卖台,对台上正在主持拍卖的艳丽女子招了招手。
那艳丽女子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后,又冲众人鞠躬表示歉意,后匆匆下了台跟着陈瑜去了后台。
拍卖会只能无奈叫停。
没一会儿,那女子又走上拍卖台,神色有些怪异,低眉歉然道,“诸位来宾,小女子在此先赔个不是,很抱歉此次的压轴物件与诸君无缘了。”
台下之人微微一愣,紧接着炸开了锅般喧哗。
摆到拍卖会上的东西哪有还收回的道理?这不是变着法儿耍人玩嘛。
那女子倒是镇定,清了清喉咙,声音抬高了几分,“诸位稍安勿躁,听小女子说完。”
随台下诸人渐渐安静下来,女子继续道,“诸位放心,我们金源承诺公平公正,自不会损了招牌,拍卖会不会中断,无论诸位竞价多少,我们金源均以高于百两白银的价格报价。”
“另外,此番拍卖会举行得仓促,给诸位造成了诸多不便,为此我们当家的十分愧疚,特地给诸位准备了薄礼略表歉意,除此之外,当家的承诺,自拍卖会结束七日内,凡在座各位在金源消费,皆享受五折优惠,必不让诸位空手而归。”
她深深鞠躬,礼数周到至极,“现在,拍卖会继续,请各位英雄豪杰赏光。”
……
后庭与后门后的那场拍卖会所在场地之间隔着的是一条廊道,四周封闭,左右两侧也只开了砂纸似的几个窗,内外均不分明。
有烛台自廊道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偶尔有穿堂风过,橘黄的火光跳跃不断,明灭不定。
陈瑜一手捏着一信封,一手拿着一褶皱明显的纸张,在昏暗不明的走廊来回踱步,不时四下张望。
他低头借着火光看了看纸张上的内容,嘴瘪了瘪,揉了揉心口,有点肉疼。
自接这档子事开始,他就觉得赚不到什么油头,毕竟金源什么情况,他清楚得很。
可少爷铁了心往里面钻,父亲也不出声提醒,他便是再怎么劝,少爷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小小叹了口气,如今来看,血本无归都算好的。
他可不管什么公子,他就知道,金源是他家少爷跟他吃糠咽菜开起来的,客源,货源,资本,都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才找来的。
那时候,他们一天天累得像狗,那所谓的公子可出面过一次?
他垂头丧气,愈发忿忿不平,就愈发觉得手里的纸烫手。
可他胆子小,不敢撕了,只气自己没用,当时接到那封信时就不该给少爷看,直接塞嘴里吃了才好。
“瑜猴儿?”
廊道里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过来。
陈瑜蔫蔫抬头看去,见到昏暗光线下有个肥胖的身影跑来,眨眼便到了面前。
“陈叔说,公子留了信,哪儿呢?”
陈瑜又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嘀咕了一连串不知道什么东西。
金利源纳闷推了一下他,“犯什么病呢?”
陈瑜这才不情不愿将手里的纸张连同信封递过去,抿着嘴一脸郁闷。
金利源没空搭理他,边摊开纸张看边吩咐,“去把咱仓库的账本拿来,急用!”
陈瑜撇撇嘴,不情愿道,“真打五折?”
“成败就这么一次,要是亏了,你少爷我就认命,回去……”金利源随口回道,只看了手中纸张几个呼吸,匆忙忙翻了页,忽然不说话了。
陈瑜愈发讪讪,嘀咕道,“那你承诺我的那一家店面,就泡汤了……”
“哪会啊!”金利源抬头,眉开眼笑,拽了对面人肩膀往走廊外走,“走走走,咱一起去。”
“干嘛去?”陈瑜莫名其妙。
金利源乐呵呵的,“仓库,我还愁着送什么呢……这都料到了……真是神了!”
陈瑜噎了一下,愈发蔫蔫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