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拓跋弘一夜无眠。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可汗递交的国书中夹着的一张字条。
从字迹来看,区别于柔然人苍劲有力的书写风格,两列行云流水的小字一看就是中原人所作,再看内容,拓跋弘已然猜出这字条出自谁手:
将柔然公主许配给慕容白曜,方能助陛下夺得首战大捷。臣知和亲一事困难重重,陛下放心,臣已有准备。
是乙浑这个老狐狸,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人和”。
拓跋弘头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内心五味杂陈:我是个庶子,却一朝做了万人之上的皇帝,成为天下的王,再也没有人敢看贬我。母后也成为了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我也有能力好好孝敬母后,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让她享尽天伦之乐。可是玉儿......她若知道曜兄娶了别人,会不会非常伤心?她虽然顽劣,但本性纯良,即使总与我吵架,但还是一直把我看做虽然仅比她年长了几个月的大哥,若她因为我而错失幸福,我怎能做得出来?何况母后又那么宠她,也早已心里认可了这门亲事,又怎会答应?唉......做了皇帝反而成了接锅侠,有什么好?!
他望了眼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今天是他第一次早朝,必须精神饱满,不得有丝毫马虎。他深吸口气,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先叫来一个侍女给他沏碗浓茶,又叫来另一个服侍他洗漱更衣。他打定了主意,不再相信乙浑的鬼话。收拾妥当后便摆驾去往太极殿。
众臣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拓跋弘在路上就能听见太极殿那边传来的议论声,大多是在议论柔然借兵一事,众臣见皇帝来了,齐齐跪地:
“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都进来吧。”
“谢陛下。”
殿内,众人都已站好,拓跋弘却还迟迟未坐。大家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抬头看去,见皇帝惊讶的望向殿外,似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下一刻,只听赵黑清亮尖细的嗓音高声响起:
“太,后,驾,到!”
众臣先是一惊,接连跪下叩首,恭迎冯太后的声音不绝于耳。
拓跋弘稳了稳心神,在大臣们的声音都散去后,道了声“儿臣拜见太后”,又上前伸手扶过冯太后的小臂,让她坐在右边椅子上。
冯太后落了座,让众臣起身,后转眼看向拓跋弘,柔声说道:“皇帝,后宫不得干政,哀家知道,但昨日柔然借兵一事,事关大局,还涉及到和亲事宜,哀家担心皇帝第一天上朝不免有些慌乱,所以就自作主张跟来了,哀家昨日也参与了讨论,对整件事知晓一二,今日就是来帮帮皇帝,皇帝莫要多心。”
拓跋弘见太后言语恳切,就像幼时她坐在自己身侧讲经一样,娓娓道来,感觉心里很是安稳,本来就心事重重,还只凭着一碗浓茶吊着精神,生怕第一次早朝就给搞砸,他倾身说道:
“太后多虑了,儿臣正愁这一堆奏章该如何是好,太后肯早起来帮儿臣,儿臣感激还来不及呢!”
“诸位爱卿,太后早起梳妆,一同帮朕处理政事,是大魏兴盛之兆,不要让朕发现谁暗地里乱嚼舌根,说些入不得耳的闲话!”
“微臣不敢。”
“好了,开始议事吧。”
“太后、陛下,臣有言。”掌管官吏的安远将军贾秀,首先站了出来。
“说。”
“陛下既已决定借兵于柔然,三日之期将近,但还未选出率军将领,臣恐会影响出征前的训练,就草拟了一份名单供太后和陛下考量。”
“这件事,朕心中已有人选。”拓跋弘看向太后,见她点了点头,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又紧跟着说道:“慕容白曜。”
“臣在。”
慕容白曜从层层官吏中站出来,走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慕容大人在地方历练数年,政绩优越、百姓称道,而今又救驾有功,凸显不凡身手,朕觉得该赏!”
拓跋弘故意挑高了尾音,扫视高台之下,想试探他们,自己第一次做主决定的事有没有人会反对。
话音未落,诗中拓跋丕便站了出来,语气高昂地说道:“臣以为不妥。”
拓跋弘一看,竟是他这个远房表哥,玩味地笑了声,“哦?哪里不妥?”
“原因有二。一则,慕容大人长年在外,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朝堂众臣对大人也不熟悉,近日刚回宫,就要代表大魏援邦出征,臣以为不妥。二则,慕容大人年少,为官经历浅薄,至今只做过地方尚书,未尝带兵打过仗,柔然乃苦寒之地,西域又地势险恶,就让朝中老将前去,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就别说毫无经验的了。因此,不妥。”
拓跋丕一言既出,在场众臣瞬间呈现两派对峙的局面,一派认为所言有理,两点原因的确说到了根儿上,但其实更多的是对这位小皇帝的不信任,而另一派又认为他这是在公然贬低地方官员,还仗着岁数大、资历老,欺负年轻人。一时吵嚷声环绕整个大殿。
拓跋弘没见过这种场面,急得大叫“放肆!放肆!”,但终是小皇帝,在众臣心里还是没那么足的分量。
冯太后见状叹了口气,一旁的赵黑立刻知晓了太后的意思,用那吓破人胆的嗓音喊道:“都给我住嘴!太后、陛下在此,竟敢胡闹,你们这堆老骨头,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众臣皆被赵黑这声怒斥惊的毛骨悚然,纷纷站回原位,安静下来。
冯太后见赵黑把这些大臣骂的够惨,佯装生气道:“大胆!在场诸位都是毕生奉献于大魏的忠臣良将,哪里轮得着你个奴才评头论足?”
“太后息怒,奴才该死,该死......”赵黑爬到冯太后脚边,小声求饶道。
冯太后瞥了眼他,这场戏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再多说。赵黑小心地站了起来,捏着兰花指捋了捋帽檐挂着的坠子,得意的看向他们,眼中狡猾之色尽显。
众臣见他这副样子,尽管恨得直咬后槽牙,但也只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李公公在先皇驾崩不久也患急症死了,他就成了太监之首,是太后和陛下身边的大红人,谁都没办法弄他。
这时,乙浑向左一迈,站到慕容白曜身侧,谦卑地向高台行礼,“太后、陛下,臣以命相抵,要为我侄慕容白曜说几句公道话。”
乙浑话落,又引起了一阵短暂的嘈杂。慕容白曜转头向他看去,乙浑感受到他惊愕的眼神,也看向他,笑着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随后又行一礼,带着哭腔说道:
“白曜十二丧父,如意十岁丧父,臣同情这俩兄弟,便认他们为干侄儿,一直由臣和内人照看,直到白曜十六岁受命前往北部,任职地方。曜儿在北部,先前屡遭前辈欺负,边境又穷苦,好好的孩子竟活生生被折磨的既听不见声音,又不会说话,足足傻了半年,好在皇天垂怜,曜儿得高人指点,身体智力都恢复如前,只是丧失了部分记忆,加上自己学东西又快,逐渐在地方站稳脚跟,在职期间将北部治理的井井有条、边境安定,不信的人可以亲自去打听打听,百姓对尚书大人的评价如何。臣,绝不敢欺满太后、陛下。”
故事讲到一半,乙浑突然停下了,大殿内只剩下阵阵难以控制的哽咽声。
众人听了乙浑声情并茂的演讲,再想起先皇大丧那日慕容白曜舍生救太后的一面,那些支持拓跋丕的人纷纷倒戈,连道:“原来慕容大人还有这样一番经历,失敬失敬。”
拓跋弘虽然是第一次听说曜兄幼时的经历,但一直尊敬他这位大哥,今日听了乙浑的话,对他更是敬佩不已,也更加惭愧。可冯太后却与众人不同,当她听到乙浑的第一句话时,脸色就暗了下来,那句“我侄慕容白曜”久久萦绕在她耳畔,此时她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玉儿。
乙浑缓了缓神,又要接着讲下去,慕容白曜见状,抢在他前面开口说道:
“微臣和内弟在家父去世后能长大成人,既要感谢乙大人夫妇的收留,更要感谢先皇和太后的照拂,陛下还能不嫌弃微臣的出身,愿与陛下结为兄弟,这些恩情,微臣铭记在心,并以此时刻警示自己尽好本分、做好本职工作,要将毕生奉献于大魏。微臣虽对朝堂缺乏了解,但长年生活于大魏北方边境沿线,熟知柔然地理、气候、风俗,微臣虽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但自幼学习各流派武术招式、熟读《孙子兵法》,任职期间,又带队抓过几次外贼团伙进程偷抢案。微臣自认为,担得起太后、陛下交于微臣的重任。”
乙浑本来还在担心他会不留情面,拆穿他虚伪的面具,但一番话说完,虽然没让他难堪,却也没说出他期待从他口中听到的,对他刚说的那段话也只简单敷衍了一句,大多是在表达对太后和陛下的效忠之情,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怎么就摸不透他这个大侄子呢?
其实,为慕容白曜寻得公道的,还是他自己。末尾那两句都有理有据的推翻了拓跋丕的质疑,众臣此时是心服口服,半句怨言也不再多说。乙浑斜眼瞧瞧他,内心感慨道:这孩子自大病痊愈以后,就看着比同龄人心智更成熟,处事说话也愈老道圆滑,还保有一套自己的风格。与年纪不相符的城府让他竟还有了一丝丝危机感。
“诸位爱卿,还有谁觉得,朕看错了人啊?”
高台之下,尽管有人还不服,但已是敢怒不敢言,慕容白曜担任率军将领一事就成定局。
“既然如此,朕就升你为尚书右仆射,加任安南将军,统辖援邦征战,若能凯旋,朕还要赐你爵位,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微臣,领旨。慕容白曜定不负厚望。”
‘“好啊!朕等你的好消息。”
拓跋弘神采奕奕,多年的心结终于在这一刻解开了。他情不自禁的看向冯太后,本想着太后看到这个结果也一定很开心,但就在刚对上冯太后双眼的那一秒,他从她的眼睛里竟看到了焦急和愤怒,但这种眼神转瞬即逝,一张脸又如之前慈眉善目,让他不禁怀疑:难道刚才看花了眼?
“......关于柔然公主和亲一事,虽为皇族家事,但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乙浑在队伍中浅笑,心想:小皇帝竟把亲情看得比皇位还重!他正暗自感叹错失了一个能削弱慕容家的大好机会,不曾想,冯太后却在这时首先说话了。
“曜儿。”
“臣在。”慕容白曜虽表面平静,实际上,也有点儿疑惑,不知太后叫他是为何。
“曜儿今年二十?”
“回太后,二十有二。”
这一轮对话下来,众臣,包括皇帝听的都有点云里雾里,但都不敢出言阻止,只有乙浑面露喜色。他本来的计划是故意在朝堂上公开慕容白曜和自己的关系,让太后因为自己而反感慕容白曜,等拓跋弘要让慕容白曜娶柔然公主时就不会阻挠,却没曾想,皇帝反悔,冯太后竟助他走成这一步棋,他表面虽只带丝丝笑意,心里却大喜过望,只觉:刺激!刺激!真乃天助我也!
“终年为大魏治边,一晃已年过加冠,政绩无数却尚未婚配,是哀家失责了。”
此言一出,众人才明白过来,慕容白曜眼波微动,有一刻语塞,后又紧跟回应道:“太后为国事操劳,微臣自当为太后和陛下分忧。”
拓跋弘原本以为太后若知道此事定不会答应,但现在看来,太后是有意要让慕容白曜与柔然公主和亲,他看向乙浑,见他头埋得比谁都低,身体还时不时的抽动,他知道,太后的举动正好合了他心意,可目前这件事已经是太后在做主了,他只字未提,自己也不能说什么了。
“曜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婚姻是终身大事,朕这个做兄弟的,怎么能不操心呢?”
“微臣的私事,不敢劳烦陛下。”
“曜兄如此推脱,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
慕容白曜又行一礼,回应道:“那倒是没有。”
“不是就好。”冯太后闻言,还以为他会说是玉儿,笑着又道,“哀家替你选好了。”
众臣皆感叹:今日他慕容白曜,一个初入朝堂的小喽啰,又是封官进爵,又是太后赐婚,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他碰着了呢?
慕容白曜不见喜色,眉头紧锁,未出一言。
“柔然常山公主,乃现柔然可汗的嫡出四公主,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与安南将军堪称天设地造。”
汉人老臣高允,突然高喊道“太后、陛下”,就见他佝偻着背从众臣中出来,慢慢说道:“自古以来,和亲就仅限于两国皇族之间,这......恐怕会遭来非议?”
“高允辅佐三代皇帝,对皇室声誉最是看重,哀家很是欣慰。”
冯太后没有作罢,转身看向拓跋弘,眼中似有深意,“听闻常山公主为家乡安宁、巩固两国友好关系,自愿提出和亲,公主的气节乃古今少有,而安南将军自小长在皇室,虽无皇家血统,但也算是半个皇族人了,如今又即将为国出征,援助公主母乡,今后很可能再进爵位,于平城安家,皇帝何不牺牲一点皇族利益,促成这段佳话呢?”
“太后一番好意,朕也早把曜兄当成了亲哥哥,这门亲事,朕准了!”
高允见事情已成定局,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话落,慕容白曜却迟迟未领旨谢恩,众人都向他看过来,见他难得一见的不知所措。
拓跋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太后,只觉夹在中间好生为难。他左右想了想,拍着大腿,厉声责怪他道:“太后特地把如此好的女子许你做夫人,又替你安排好了一切,曜兄,你有什么不乐意的吗?”
“......微臣谢陛下,谢太后。”
“那就好,一切礼仪交由宗正与太常卿共同操办,完全按照皇室规格,待曜儿凯旋归来,择良辰完婚吧。”
“臣,领旨。”
“曜儿即将新婚,在外打仗就得多加小心了,哀家还盼着能快些抱上孙子呢。”
“......是。”
今日的早朝就在贺喜声中结束了,慕容白曜成了全平城人人茶余饭后最有料的谈资,太后钦赐慕容白曜婚事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凌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