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65年,拓跋弘宣告继位,改元天安。年仅十六岁的小皇帝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乘坐天子轿辇沿丹陛石登上太极殿,北魏正式进入了新的统治时期。
结束了壮观的登基大典,晚间的国宴按时开始。
太极殿内,众人皆按所着朝服的颜色,分片站立于高台之下,拓跋弘端坐在雕龙座椅上,正坐在他右手边座椅的,便是盛装打扮的冯太后。
观之腮凝新荔、鼻凝鹅脂,一颗浑圆的海珠贴在眉心,映得人眉宇间隐隐有光华波动,流转熠熠;乌黑的秀发挽着金丝八宝攒珠辔,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一身缕金百蝶穿花裙,雍容华贵,衬出苗条的身量,丝毫看不出女人的实际年龄和她前些日子的憔悴。
在一番贺词后,拓跋弘便让大家都入座用膳,众人皆放松下来,整个大殿的气氛也变得活跃热闹。
宴会过半,在美酒佳肴、清歌妙舞的烘托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这时,一位与众不同的中年男子从座位上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行别国之礼道:
“柔然可汗,予成,拜见大魏陛下、太后,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可汗请起。”
“谢陛下、太后。”
“先皇大丧,可汗就亲自前来吊唁,令朕倍感欣慰。”
“柔然对陛下的归顺之心,天地可鉴,愿世世代代听命于陛下。”
“好啊!来,给可汗斟满酒,朕要与可汗共饮一杯。”
在座的大臣、王公贵族赶忙拍手叫好。作为接受朝拜的一方,大多数人看向柔然可汗的眼神中满是鄙夷,而有些人则各怀心思。
慕容白曜身着朱色朝服,坐在不起眼的位子上,他颔首低眉,静静地听着,一张冷峻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对于柔然,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初任北部尚书之时。那时的他,十六岁,第一次来到如此寒冷的地方,吃的东西粗糙简陋,和平城相差甚远,很长时间因为吃不惯而饿着肚子,又人生地不熟,常常遭人欺负。有两年的日子,他是这样熬过来的。
第一次接触柔然人,是在一年冬天,他处理的一桩外族人进城偷盗案。这案子是他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别人手里抢来,也是第一桩由他负责处理的。当他拿到报案材料时,内心激动万分,发誓要通过这个案子证明自己。他连夜追查线索,分析案情,一点一点找到了嫌疑犯的踪迹和作案特征,紧接着排兵布阵,带人埋伏在城中大小药铺周围,而当那人再次出现,他一举抓获时,破烂不堪的棉袍底下竟“藏”着个小女孩。
小女孩皮肤胜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翘起的鼻尖因受冻泛着殷红,好似一只小精灵。她见到突然进来把他团团围住的士卒,没跑没闹,死死的护住胸前的破布兜,直直的盯着带队的慕容白曜,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感谢大人救命之恩,这些药草,今后必定悉数归还。”
慕容白曜听闻,先是一愣,第一次执法就碰上个奇怪的小偷,不光上来就谢恩,竟还以为偷了东西还完就没事了。他见抓这小贼难度不高,就让士卒都放下手里的刀,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抬高音量说道:
“你怎么就断定我会放了你?”
“因为大人不似旁人。旁人的眼睛是浑浊的,大人的眼睛就像呼伦湖一样清澈。”
小女孩回答得极快,坚定的眼神,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能力,让人自然而然的相信她没在耍心眼。
慕容白曜装出来的官爷做派,被她这一句话击得粉碎。他看向小女孩,手里的刀在这时让他觉得格外难受,他想着想着便要收刀,可又突然停下了,他心里清楚:破了案,带回犯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若出现差错,又意味着什么。
他狠了狠心,刀与刀鞘擦身而过,另一只手顺势接住,再看向小女孩时,她的眼神还是如之前那般坚定。
“你若想耍花招,给你的惩罚将会更大。看在你年纪小,可以酌情减轻,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去。”
“我来自柔然。柔然处于极北之地,药草极少,能治病的也大多长在高山和深海里,所以非常珍贵。我阿娘偶感风寒,因为家里穷,没钱去药铺买药,药又难采,一直拖到现在都没能好转,如今,阿娘已经病得快不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没有办法才大着胆子出此下策跑到大人的管辖之地偷药.....大人是好人,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以前来抓我的人,都凶狠狠的,看我的眼神也阴森可怖,只有大人不同......我对太阳神发誓,我所言若有半句虚话,此生不得好死。”
“好了......我相信你。”
慕容白曜上前制止了小女孩起誓的动作,下令让包围她的人全部退下。
临走前,又半蹲在她身前,轻声说道:“你阿娘的病,如果只是风寒的话,你带回的这些药按时按量服下一定可以有所缓解,但如果不是风寒,我建议你带你阿娘来这里找个大夫好好诊治诊治......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难为你。”
刚才离他较远,小女孩对他的印象只是觉得是个身姿挺拔、不苟言笑,穿着盔甲的男子,这时离近了才发觉,他说话时的五官竟如此柔和,眉眼间的温柔就像夏天的呼伦湖表面荡起的一层层涟漪,她沉溺在这温暖里,体会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还有,小姑娘,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会帮你想办法解决,但是绝不能撒谎,更不能动不动就发毒誓,为了得到别人的帮助故意以自己本来做不到的事情为条件,也是不对的,你懂吗?”
“大人是指我能把偷的东西都还回来这件事吗?”
“我知道,你断断续续已经偷了几个月了,数额肯定不少,况且你家里条件又不太好,所......”
“我没有撒谎!我的阿爹是柔然可汗,他会帮我付清所有欠款,还会给你们送来更珍贵的药草作为补偿。”
慕容白曜顿了顿,他万万没想到她会编这么荒唐的谎话来解释,只觉匪夷所思。
他摇了摇头,笑道:“好吧,我说的话也有点儿多了,天马上要黑了,你一个女孩子,穿梭在两国边境之地不安全,早些回去吧。”
“郦范,把药钱给掌柜的,再护送姑娘出城门,确定她进了柔然边境再回来。”
“是。”
说罢,慕容白曜就转身走了,小女孩急着上前拉住他,可她没走一步,就一把被郦范拦住,动弹不得。她再怎么大喊也没有任何用处,就这么眼巴巴看着误会了自己的他消失在巷子的最深处。
自此以后,小女孩照着慕容白曜的叮嘱,每天给阿娘服药,阿娘果真慢慢好了起来,而她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大人”。边境那边的城,在她心里,也有了独特的涵义。阿娘痊愈,家里的活儿就没以前那么多了,每日的闲暇时间,她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坐在边境沿线的草原上眺望那边的人,来来往往,或许她已经把她忘了,但她不求能再见到他,只想一遍遍将“大人”的模样永远印在心上。
宴会上,众人的醉意更浓。慕容白曜发觉自己有片刻的失神,他定了定神,端起桌上的酒,一仰而尽。
“可汗的国书?快呈上来......”
拓跋弘醉醺醺的,言语都有些含糊不清。
“借兵......借三万大魏精兵,抵......抵抗西域,献公主和.....亲......”
冯太后隐约听见国书的内容,看向拓跋弘时,他已经醉的迷迷糊糊。
拓跋弘揉了揉眼,又仔细看了看国书上的字,顿时想起了什么,登时醉意全无,他猛的抬头看向乙浑,乙浑正抿着口茶,面目神情丝毫无波澜。
他这些异常举动,尽入冯太后双眼,她隐隐觉得心中不安。
“陛下,西域来犯我部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百姓因躲避战乱而骨肉分离、流离失所,还要不停受其欺凌侮辱,我做梦都想杀掉那帮妖怪!畜生!可是这一年柔然天灾不断,雪山崩塌、草场被毁、房屋被淹,柔然兵力大不如前,连能出征的战马都所剩无几。大魏兵强马壮,抵抗西域,那是绰绰有余,只愿陛下能借我三万人马,救柔然一命,予成愿永远臣服于陛下,并献上公主,以表诚意。”
话落,在座众臣皆左右相顾,议论纷纷。
“柔然可汗既自称是太阳神后裔,区区西域那穷山苦水之地还能难道您不成?”
首先出言讽刺的,正是征西大将军,长孙陵。
长孙氏与拓跋氏同宗,排行仅次于大魏第一皇亲国戚的冯氏,世代子孙享有官职爵位,在朝堂上占有很大席位。可都说富不过三代,长孙氏到了长孙陵这一代,正好第三代,长孙陵是出了名的败家子,不学无术又狂妄自大,多亏有冯太后的照拂,他才仍有资格坐在今天的位子上。
他说完,不屑地朝予成可汗啐了口唾沫。
可汗面露怒色,但还是没有出言反驳,他低着头,全身都仿佛在忍耐着这此起彼伏的嘲讽声。
一直没有说话的冯太后,作为后宫中人,本不应插手前朝之事,但看皇帝紧盯着国书,像在认真思量着什么,丝毫没注意到可汗的尴尬处境,况且还有别国使者在场,这样的场面实在有损大国风度。她看向大殿中央,出声道:
“诸位大臣,先皇在世时一直将以德抚远奉为政治目标,实施效果,诸位也是有目共睹,而今,友邦有难,向我们诚心求援,身为先皇的子民,若冷眼旁观,甚至出言讽刺,岂不是对先皇的不敬?!”
冯太后的一席话,情真意切、高屋建瓴,将柔然借兵一事上升到国家统治纲领的高度,令众人不寒而栗、肃然起敬。
满座皆噤声,拓跋弘这时才发觉事态变得有些异常。他瞥了眼冯太后,见她神情严肃,直视着看向前方,赵黑见状,赶忙给拓跋弘使了个眼色。
“太......太后挂念先皇,忧心儿臣刚登基不久,处理政务还不熟练。儿臣谢过母后提点,定将先皇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陛下天资不凡,哀家相信,陛下一定也可以大有作为。”
“好!朕现在就下旨,三日之后,派遣三万精兵集结于柔然边境,协助可汗,共抗西域。”
“予成,谢陛下、太后恩典!”
乙浑这时笑着起身,端着杯酒,面向可汗恭敬地说道:“预祝可汗凯旋。”
随后,众臣也都纷纷起立,大殿里的祝贺声连成一片。
柔然借兵一事算是几句话就成功了,可拓跋弘的脸上却是像在强装欢喜,明白缘由的人能够看出,他是被另一件事给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