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宫静得连根银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入耳,看守的几个羽林卫和服侍的女婢见冯皇后来了,赶忙要行礼。冯皇后轻轻一摆手,赵黑紧跟着冲他们做了个“都下去”的手势,这些人就有序地跟着赵公公出去了。
层层纱帐隐隐退去,雕床上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仍旧是她记忆中那个英俊的御马奔驰的青年,平静的眉眼仿若他只是偶尔贪心地睡了个好长的觉。
的确,他太累了。在位的十余年,南征北战,降服了北部的柔然、与南部刘宋打下平手,一改被欺压的局面;整顿皇室,大魏的统治阶层好不容易平安了一段时间,除此以外,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矢志不渝的爱,让她每每想起,都是无尽的留恋。
冯皇后凝视着床上的人,他安心地睡着,这睡颜是她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最需要的慰藉,她曾自私地想每晚都要他陪伴在身旁,而他早已将她没说出口的心思记在心里,并让她成为了最受宠的女人。日久天长,她熟悉了这种偏爱,竟不管不顾地把他俩比作民间夫妻,每天的恩爱与陪伴看成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其实,一切都是有他一直默默地抵抗所有非议,保护他心爱之人永远幸福快乐。
她还是如往常那样,缓缓俯身在他额上烙下深深的一吻,却感觉嘴唇皮肤有点发凉,她有一刻恍惚,但内心的倔强,让她绝不想承认那件事已经发生,她努力的说服自己,只是生病的缘故,身体才会发凉,她又起身去看了看火炉,碳灰已然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零星的火苗正一点点往外跳着,她看到此景,才放下大半心来,心想:“李公公怎么也不知道给陛下重新换上新炭,人老真的记性会变差吗?一会儿一定记得提醒他。”
她又赶忙回到床前,小心地掖了掖被角,忽然听到给纸施压发出的声响,仔细一看,紧靠在他左肩的被角下竟压着一张信纸,她有些惊讶,不知陛下在纸上会写什么,自己能否打开,可转念一想,陛下曾下过一道圣旨:朕的床前侍奉只由冯皇后来做。确定是陛下给自己写的信后,她心里年少时小鹿乱撞的感觉又出现了,迫不及待地翻开去看:
有儿,朕此生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朕知道,那是得益于朕的父辈、祖辈创下的基业,不是朕的,朕此生保了大魏百姓十余年平安,但朕知道,那是得益于为国尽忠、不惜献身的所有功臣们,也不是朕的。朕干净的来,也想干净的走,可朕挂念的唯有你。
朕离开后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你为朕伤心难过,朕从不想把你困在身边。其实,朕只是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每段时光,不能离开你罢了。朕了解你的性子,你终归不属于这幽深的皇宫,所以朕想为你再做最后一件事。朕拟好了准你出宫的圣旨,你若有意,找李公公取来便是。
有儿,朕不能再保护你了,朕怀念你的一颦一笑和你倚朕怀里,与朕谈古论今的画面。
余生有有儿相伴,是浚儿一生幸事。
看罢,信纸已被泪水打湿过半,时重时浅的字体反映出他是在生命的最后期限用尽全力写完的。锥心刺骨的痛让她再也不能不接受现实。
她无助地抱住床上的人,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喉咙里的哽咽和因泪水干涸而发红的双眼让她看起来濒临崩溃。
外面候着的李公公和赵黑,见冯皇后久久未出,不免有些担心,正小声嘀咕着,宫门突然被拉开,只见冯皇后面色惨白,发丝都有些蓬乱。
“娘娘?您这是......”赵黑小声问道。
隔了许久才凝重地说道:“陛下......驾,崩,了。”
登时,在场的人们齐齐伏地痛哭,宫外朝臣们得了信,也都纷纷赶来,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拓跋浚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中原大地,本应是万紫千红的盛夏,大魏却在白色丧幡的装点下,一片雪白。
丧礼举行之日,各国都派了使者前来,灵棚一时挤满了人,哭丧声响彻天际。
“安远将军贾秀,携家眷为陛下吊唁。”
“老臣,高允,携犬子深表哀悼。”
“北部尚书慕容白曜,携弟慕容如意,万望陛下在天之灵,安息长眠。”
“柔然可汗予成,感陛下恩德,望节哀顺变。”
“南宋沈庆之,携小儿沈攸之,奉皇帝之命前来吊唁,望生者节哀。”
......
礼毕,负责主持的李公公传皇后旨意,下令焚烧皇帝生前用品,百官和嫔妃尽皆临泣,哭声震天。大火熊熊燃烧着,惊险的一幕在这时,发生了。
冯皇后忽然悲叫着跳入火堆,左右皆惊慌,都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站在不远处的慕容白曜见状,立刻飞一般跳入火堆,将冯皇后拖出,旁边的人这时才缓过神来,慌忙叫着:“快传太医!太医!”
冯皇后被抬进内殿,在场的人皆见到了这令人动容的一幕,都感叹道:“冯皇后对陛下真是情深义重,我看并非如传言所说那般啊!”
“是啊,眼见为实,虽说陛下平日过于宠爱冯皇后,后宫总是不宁,但平心而论,陛下统治十余年,大魏确实比以往平静多了,可天妒英才,还是早早的就给收了。”
慕容白曜独自站在一旁,眼神坚定地看向前面。一身正气,临危不乱,今天他这一举动,也让满朝文武真正见识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神童过人的武艺和胆识,众人备感钦佩。
“在下南宋始兴公之子沈攸之,现任车骑中军参军,今日一见公子身手,好生佩服,总感认识公子是在下三生有幸,愿与公子多相往来,可否告知姓名?”
“将军言重了,慕容白曜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慕容白曜见有人搭话,微微侧身,而当他报上是南宋人时,眼睛便不再看向他。
沈攸之见自己抬出父亲的名号,他仍言语清冷,而且并未有意交友,断定他极其看重两国世代恩怨,也看出他是位表里如一的忠臣,不怒反笑道:“公子不仅功夫了得,还将家国大事系于一身,时刻铭记,令在下钦佩不已。暂且抛开国事,反正我是认定你这个朋友了,我相信,以后必定能再和公子相见,先告辞!”
慕容白曜向他礼貌得一回礼,又恢复之前的模样。
正和几位大臣攀谈的乙浑,瞧见了沈攸之主动找慕容白曜说话的一幕,见他离开,向几位大臣推辞一声后,朝慕容白曜走去。
慕容白曜见乙浑前来,恭敬地行礼道:“微臣拜见乙大人。”
“行了行了,都是自家人,别总臣啊臣啊的叫着。”乙浑伸手扶起他的胳膊。
“谢乙大......”
“嗯?”
“谢乙叔。”
“哎,这才对嘛!干别的都反应挺快,怎么就个称呼还婆婆妈妈了?”
“是白曜愚钝,白曜谨遵乙叔教诲。”
“刚才那个跟你说话的,你可认识了?”
“南宋车骑中军参军沈攸之。”
“他不重要,关键是他爹,沈庆之。他也来了,这不,在那儿呢,瞧见没?”
慕容白曜低着的头,这时才缓缓直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个又矮又小,一身南宋打扮模样的男人。
“别看他长这样,其实是个厉害的角儿,在南宋也是个有权有势的......”
乙浑说着,斜眼瞧了瞧身旁的慕容白曜,见他还是神色如常,没有反应,暗叹了口气,转身抚上他的肩说道:
“我这个侄儿,论相貌,哪家小姐不把你当做梦中情人儿,论才干,更是世人皆知皆晓,可惜了,至今还是个小小的地方尚书,实在是可惜,叔替你不值啊!”
“谢乙叔挂念,白曜不求功名利......”
“但你父亲求!”乙浑打断他的话,用嗓子眼怒吼道。
慕容白曜终于有所触动,紧了紧手中的拳。
“你父亲是世人心中的清官、好官,但他至死没忘自己是燕国人,大魏于他永远有着灭国之仇,他之所以投靠北魏,深藏报仇之愿,你可明白是为什么?一个是要护慕容氏仅剩的后代,你和你弟弟周全,二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大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一直在深耕家业、培养后人,而如今的你将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慕容白曜怔怔地注视着面前人的双眼,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被突然告知身上负有家族之仇,再渲染上乙浑绘声绘色的表演,想必是谁都会被他唬住,而慕容白曜不同,他天资聪颖,后天又得益于父亲的悉心栽培,自小就很出色,而他从父亲那学来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本领,就是透过双眼,分辨真假,看破人心。
乙浑一席话真假参半,自己的身世和与大魏的关系,慕容白曜自小就清楚,但他明白,父亲一生为人清正廉直,绝不是装出来的,他深耕家业,苦心培养自己,是为了保护身处弱势的慕容后人在这乱世能一生平安,而不是报仇。乙浑老奸巨猾,当初便看中了父亲的才能和燕国与大魏的血海深仇,使劲拉拢他,要他成为自己推倒拓跋氏,登上王位的一员大将,父亲为了不与权臣乙浑走向对立面,迫于无奈,只能表面上假装顺从,暗地里发展势力希望有朝一日扳倒乙浑一派。
父亲一辈子的隐忍和筹谋,终为慕容后人留下了强大的靠山,乙浑更万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好好利用,父亲就去世了,而且还被陛下下旨追封为公爵,正因此,乙浑对慕容家再不敢肆意妄为,一贯的挥之即来、呼之即去,也转换成了软磨硬泡,今天他在这里,颠倒是非黑白,企图蒙骗慕容白曜,让他继续替代他父亲的位子,为他做事。慕容白曜虽不语,但心中的愤恨之情燃烧的愈加猛烈。
“唉......你也长大了,我与你父亲交好,实在不忍你父亲苦心谋划的一切,都头来后继无人,叔只是想帮老友尽了未尽的心愿,侄儿可千万要理解叔的一番苦心啊。”
“白曜......知道了。”他收回了视线,又低下了头。
“对了,一会儿记得让下人给你换身衣服,穿这破烂衣服见人,不成体统。”乙浑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慕容白曜这时才发现,下衣摆已经烧掉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