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悠长的街道上行着,路边铺子里冒出带着饭香味儿的滚滚白烟。一对穿着布衣,腰系围裙的年轻夫妇正低头忙碌着手里的活儿,男人坐在火炉旁用力扇着扇子,女人站在摊前手脚麻利地包着包子。
常山怀念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每天这个时辰,她都会陪着母亲照看羊圈,给小羊们洗澡、带它们出去吃草,有些到了岁数的,还要负责挤奶,这些每日都要做的事,她早就失去了新鲜感,唯一让她感到激动的就是赶着牛车去集市里买卖羊驼。她醉心于集市里的繁华景象,一店一楼、一草一木都仿佛在哼着小调,歌颂人间的美好,这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她最羡慕,也是最喜欢的。
今早的平城,街上没有多少人,大多是些做小吃生意的商贩,他们早早就摆出摊子提前为食客们准备美味的早餐,各种饭香溢满整个车间,让车内冷寂的气氛有了一些变化。
“停轿!”坐在常山对面的慕容白曜忽然大声叫道。
郦范闻言,勒紧缰绳,一声嘶鸣结束,马车也停了下来。“将军?”
突然的举动拉回了常山的注意力,她不解的看向他。自从上了马车,她就未看过他一眼,而是一直将视线放在窗外,这看向他的第一眼,才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
慕容白曜目不斜视的看着她瞪大的双眼,那眼神就像被人无情地从梦乡中叫醒后的疑惑和埋怨,而就在下一刻,他想再试着去探查她的内心时,万虫撕咬心口的疼痛如骤雨般从左胸袭来,瞬间席卷全身。他慌忙用手抓住胸口,强烈的呼吸着,身体却不受控制的狂抖。
“公......”
“将军!您怎么了?”郦范见状,伸手去探慕容白曜的脉搏。
常山咽回本要出口的话,又悄悄地坐了回去。
郦范探了好一会儿,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再抬头看向慕容白曜时,他已经恢复了正常,这样的状况别说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郦范,就连他自己也是头一次经历。
“属下无能,没法为将军解除痛苦,属下一定尽快为将军寻得良医。”
慕容白曜也甚感奇怪,刚刚他怎么会突然这样?他一点点看向对面之人,见她呆愣在那里,一副痴傻模样,想来是被刚才的情景给吓住了。经历了那么多人心险恶、死里逃生,在她的身上,他看不出半分所有想取他性命之人的一系列特征,反而像是在为他担心、为他紧张,她此刻的表情胜过了所有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慕容白曜越看越深,熟悉的痛感又隐隐出现,就在它化作骤雨之前,常山躲开了他的视线,那微弱的痛感又悄无音讯的消失了。
“罢了,连你都看不出是什么病症,我想不出还能有谁,也许是胸口的伤又裂开了,无碍,先走吧。”
“......将军,您刚刚叫属下停轿,可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属下即刻派人去取。”郦范了解他,不再纠结伤病的问题不放。
慕容白曜这才想起他叫郦范本是要让他改道。他想了想,又看向常山,她颔首低眉、脸颊两侧的木雕耳坠一下一下随着吹进的风轻盈摆动着,低眼瞧去,她放在腿上的手指正轻轻摩挲。
郦范见慕容白曜迟迟未说话,仔细一想,恍然大悟。他竟忘记了将军平日的喜恶,心道:真是犯了大错,将军久在战场,不乘轿辇,不穿便衣,没法为衣物熏香,如今回来了,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今日我还自作主张,只顾着抄近路,却忘了这是平城最繁华的街道,将军还最反感衣物被染上饭菜味儿,这下完了......
他刚要开口,慕容白曜就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平心静气的说道:“夫人身子凉,又赶上太阳刚升起就要外出,现在一定略感不适,我看那对年轻夫妇卖的包子热气腾腾的,去给夫人买些回来,让夫人暖暖胃。”
“......是。”郦范差点没反应过来,说完就下车四处寻找将军说的那对卖包子的年轻夫妇,果真在街边一角发现一份儿,他歪了歪头,皱了下眉,没再多想,径直往包子铺走去。
常山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会关心自己,明明在府里时对彼此说出了那样绝情的话。她不敢看向他,低声道:“妾身谢过公爷。”
“夫人客气了,待会面见太后和皇上,夫人要有力气才是。”他的语调仍然不带感情色彩,这让常山悬起的心又慢慢放下。
郦范送上买好的包子,个个晶莹剔透,还一颤一颤的,很是可爱。
常山双手托着,专注的眼神,隆起的肩膀,她生怕会碰掉其中一个。她仔细数了数,偷瞄一眼慕容白曜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妾身吃不了这么多......公爷若不嫌弃,也吃一些吧?”
“我不吃早饭,夫人请便就好。”
常山瞧着他冷峻的面庞,不再多言,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咬下一口,登时,一绺黄色的汤汁从中迸发出来,慕容白曜立刻起身躲闪,这汤汁正中他躲开的座位。
“将军!发生什么事了?”郦范在外面感受到车内的晃动,快速问道。这一路上接连发生的事让他变得越来越敏感。
“无事,继续走吧。”
“哦......是!”郦范边驾着车,边向身后看去,心想:将军和夫人怎么和寻常新婚夫妻看起来不太一样?
车内,常山刚要把包子放到身旁的座位,好腾出手去扶他,就听见慕容白曜突然大叫:
“别放!”
常山吓得将手停在半空,一动都不敢动,嘴里还叼着那个“罪魁祸首”。
俯视之下,两眼的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扑动,与她往常大家闺秀、端庄贤惠的模样大相径庭。慕容白曜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条件反射的厌恶感竟渐渐退去了。
“罢了,也不差这块儿了。”说完,他情不自禁的笑了,既是被她,也是被自己逗笑的。
“惊着夫人了,我平日素爱干净,对这些带汤水的小吃有些敏感,还望夫人见谅。只是没想到,这包子里也有汤水。”
常山抬起手遮住嘴巴,将口中的包子咽下,“不是公爷的错,是妾身大意了,公爷原来是不知这是灌汤包。”说完,又用油纸把剩余的包子重新包好。
“灌汤包?哈哈,也对,人家的招牌明明写着呢。”慕容白曜突然俯身贴近她,从她身后的窗子向外一看,回身后自然地坐在了包子堆的另一侧,看着她手上的举动,温柔的说道,“夫人爱吃就多吃些,我坐在这里就不会被溅到身上了。”
他抚上她的手,一点一点把油纸重新张开,眉眼都带着笑意。
常山只觉刚才的一切都恍如隔世,他没有看向她,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确是那样的真切,她任由着他挪动她的手指,如窒息一般,不敢喘息。
慕容白曜收回手,静静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包子,这次她明显小心了许多,只见她先咬开一个小口,将汤汁吸尽才吃掉余下的,偶尔有个头大的,一不小心又会喷出汤汁,但都只往他原先的座位喷去,二人都被逗笑了,路的后半程,整个车厢里都弥漫着包子诱人的香气和欢笑声。
车外的郦范也渐渐明白了:将军身边有了夫人,心中就不用只被家族填满了。
他淡淡一笑,转念想起刚刚将军突然发生的异样,多年修习医术,他非常确定,那症状绝对不是外伤引起的,倒像是一种蛊毒之术,且出现和消逝都只在刹那间,他不知道将军是何时被下的毒?被谁下的?什么毒?因为什么才触发了它?又因为什么让它停止?所有病症的引起无非内外因两种可能,他一直跟在将军身边,若是早被人下了毒,为何今日才发作?所以,从内因看,将军是最近被下的毒;从外因看,是出现了能触发将军体内毒的引子!
车内仍传来将军和夫人的欢声笑语,可是,郦范却觉得自己最初的想法是错误的,甚至是危险的。他隐隐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紧绷的神经直到进了皇宫才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