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公府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昨夜平城数得着的大夫都聚集在公府院子里,他们听说慕容公爷重金求医,皆深夜开张,造访南乡公府。
寝殿里,一身素白衣裙,未带任何发饰的乌黑秀发用一根绳束在脑后,面颊上刚施了些脂粉,还有那串木质腕环仍套在左腕上。一晚上要配合慕容白曜为她请来的各路大夫,常山已经疲惫至极。
她支撑着瑾萱的手从梳妆台前慢慢站起,回身看向挂在面前的玄色嫁衣。今日是拜见公婆的日子,她知道慕容白曜的身世,如今的冯太后和弘皇帝就是她要拜见的人。她早有耳闻,是冯太后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才促成了这桩婚事,因此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北魏太后很是感激,又从可汗那儿听说了许多冯太后的事迹,对她也更加敬佩。如此想来,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对今后的新生活也增添了几分期待。
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催促道:“瑾萱姑姑,快帮我更衣,不能让公爷等着咱们,快!”
“这孩子,怎么不知道着急呢?昨儿晚上,你自小带的病可被那些大夫诊断出来了,若是让慕容公爷知道了,他会怎么看你?这还是次要的,若是传了出去,你的身份恐怕会被有心之人怀疑,到时候......唉,常山,这些你不能不考虑。”
常山背对着听她说完这些话,她抚摸嫁衣的手指微不可查的停顿几分。她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转身对瑾萱说道:“姨母,好久没这样唤过您了。让您跟着常山......您受苦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娘去世后,身边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姨母了。这些年,是姨母把我抚养成人,一直以来,您任由我胡闹,不论是当年答应可汗回柔然,还是现在嫁给慕容白曜,您都一如既往的支持我的选择。我知道,如今这条路,会非常凶险,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而且越往前走,危险越多,但我不后悔。对于我来说,纵使走上的是条歧路,可又何尝不是一条与他同行的路,前路再难、再艰险,我都能陪他一起,哪怕靠近他,是要堵上余生的选择,也绝不后悔。”
话落,两人相视彼此,瑾萱终是低下头,无奈的叹了声气,边帮她穿上嫁衣,边带着恨意地口吻说道:“你跟瑾妍真是像,不仅模样像,性子也像,都为了个男人付出自己的一生。你母亲的结局如何,你是清楚的,那么好的一个人儿竟落得如此光景,是因为什么,你......也应该知道吧,你现在做的所有事,在我看来,就是往你母亲为你定好的相反方向去,重蹈她的覆辙。”
“公爷和可汗不一样,我相信她,也相信自己。”
“好吧。那就看看你和慕容白曜真的能否永结连理,百年好合吧。”
说话间,嫁衣就穿好了,正巧殿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那声音一听就不是何管家的,听起来朝气四射,似是个年少男子。
“嫂子?是我,如意。我估摸着这个时辰嫂子应该起了,就来问问嫂子,现在身子感觉如何?可还有不适?”
常山听闻,喜笑颜开,原来是小叔看她来了。好在昨晚有他里外照拂着,她才能安心看病,不被别有所图之人欺负。她快步上前,将殿门打开,冲着来人招呼道:
“是小叔来了,多谢小叔挂念,常山身子好多了,不打紧,快先进来喝口茶润润嗓子。”
“不了不了,嫂子没事就好。看嫂子已经穿戴整齐,我这就去催催大哥,让他快点儿。”话音未落,慕容如意就要走,常山赶忙叫住他:
“小叔......我还有套头饰没带呢,先不用急着告诉公爷,我去大殿找他就好。”
“行,那我就不打扰嫂子了,先走了。”
“好。常山谢过小叔。”
“嫂子您千万别跟我客气,咱现在是一家人!”
“嗯,一家人。”
说完,慕容如意就笑着离开了。常山总共见过他两次,可给她的感觉却像是熟识已久的亲人、朋友,是他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体会到被接纳的滋味,让她有信心继续走下去。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感激。
此时的大殿,燃了一晚上的蜡烛终于油尽灯枯,可大殿中还是漆黑一片。天色还早,下人们忙了一夜,这会才刚刚起身,还没到伺候的时辰,他身边也没有安排贴身照顾的人,自己也被繁杂的公务压身,实在找不到空闲的机会去重新点灯。从外面看去,高台上的人就好像与这黑洞洞的大殿融为一体,若不是几下翻阅竹简的动作,还真不知道殿内有人。
自先皇大丧之日,慕容如意与慕容白曜在众人面前大吵一架后,两人还没有好好地说过话,昨夜是他正巧遇见郦范,得知了大嫂的事,才去帮何叔照顾的,而慕容白曜一直在处理公务,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今日除了要赴命,还要和大嫂拜见公婆,大哥别忘了。”慕容如意边说着,边燃起案台旁的几盏油灯。
慕容白曜抬起头,发现是他,想了想,突然笑着看向他说道:“喜欢大哥为你争来的这些荣耀吗?”
慕容如意听闻,手上的动作差点儿失了衡。他抬眼朝他看去,正好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每当慕容白曜用这种眼神看向他时,他的脑海里始终出现一个画面:
“爹爹,你偏心!为什么只有大哥能跟你学武艺?我也想学,为什么不教给我?整天让我去外面闲逛,和各色人打交道,我不要当慕容氏的废物,我也要为爹爹争光!”
“如意,你记住。你不是废物,爹爹交给你的任务,你都出色地完成了,你和白曜都是爹爹的骄傲。爹爹明白,如意也想成为保家卫国的男子汉,可是你们生来不顺,成为慕容氏的后人,在这乱世里,要想保住慕容氏,只有像你大哥那样,身怀绝技,一心为国效力以换取大魏皇上的信任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另一股力量埋藏在无法被人知晓的地方,暗中支持和保护你大哥的一切行动,而这个地方,就是你。”
“可......可我跟大哥相比,什么都不会,怎么支持和保护他?”
“爹爹教给你的,虽然不像你大哥是立竿见影的东西,却是需要时间和用心去慢慢领悟的,爹爹相信,如意终有一天会参透的,到那时,不用爹爹,你就能明白如何支持和保护白曜了。”
思绪交错,年少无知时爹爹的话仍在耳畔回荡。慕容白曜确实按照爹爹的教导,坐上了如今的位置,而慕容如意也明白了爹爹当年的话,知道自己该如何使用这股力量,可是,他的领悟却使大哥逐渐排斥他,甚至恨他,爱他至深却要昧着本心与他背道而驰,看着他受伤,自己又怎能不心痛?若爹爹在世,他真的好想问一句,“当初为什么选择我?要让我一辈子忍受这种折磨?”
他低下头,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沉声回应道:“大哥还是对大嫂多关心些吧,嫁进慕容氏,不知对她来讲,是福是祸。”
慕容白曜见他又提起她来,自然回想起昨晚的场景,缓缓收起了笑容,面色变得如往常般冷峻。“对她来讲?”他的语气似有讽刺意味,接下来的是几声爽朗的大笑,“这个女人是太后和皇上强塞给我的,慕容氏的福祸因她的到来会变得如何还未可知,你这个小叔,倒是先替她担心起来了?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对得起父亲,对得起慕容氏吗?!”
慕容如意最忌讳他说到这个,但这次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现在的样子才是对不起慕容氏!”
手足之间自相残杀,这是慕容如意必须要做的,但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中是由内而外的愤怒与不可思议,而慕容如意,他的眼神永远与内心不符,尽管再对大哥不敬,内心里依然承受着愧疚和自我怀疑。
“真是不可理喻!你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好好在房里反省。”
“大嫂的身体不好,我不好细问。你既然娶了她,就别负了她。”
慕容白曜听闻,气地拿起案桌上的砚台就要向他拍去。
慕容如意装作害怕的样子,连退数步,又低声说了句:“我已经告诫过了来府里的大夫,叫他们不要声张大嫂的病,建议大哥还是赶紧找个家医吧,以后肯定用得着,这样还安心些。”
说完,他小跑着出了大殿,一溜烟消失在视野里。
他走后,慕容白曜眉头紧锁。他事先只是怀疑,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真的有隐疾,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仿佛被黑布蒙住了双眼、堵住了耳朵,正一步步走进别人为他设计好的陷阱。
“何叔!”
“大公子,您找我?”
“夫人患的什么病?”
“大夫说是寒症,夫人自己也说,自打两三岁就有,一直医治无果。”
“寒症?夫人不是柔然人吗?柔然人天生耐寒,怎会患得此种病症?”
“这......也可能是庸医误诊......”
“何叔刚刚都说了她自己也承认,还要帮她开脱,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叔发现自己失言,尴尬的低下头,暗自叹气,不知这会该如何补救。
“大夫还说些什么了?”慕容白曜一再追问,何叔只得和盘托出。
“大夫说,夫人的寒症已遍及全身,包括子宫,所以......”
“不能生养?”
“不,不是,我问的仔细,大夫只说是难生养,并未全然否定。”
慕容白曜不再说话,这个女人在他眼里更加疑点重重。他开始怀疑她的来历,而最大的疑团,是她身上的病。她难生养,太后和皇上是否知晓?若知晓,八成是想让慕容氏无后;若不知晓,她隐藏这个又是为何?她一定知道,皇室和亲若发现公主不孕,那可是要杀头的。
他自顾自想着,随手打开殿门,正撞见站立在门口的常山。她面色白皙,朱唇轻点,在与他相视的第一眼,竟紧张到说不出话。
慕容白曜本就在想着她,这会就看见了她,此时也忘记了要说话。他略一缓神,抬脚往前走去,嘴里说道:“收拾妥当了便走吧。”
“公爷!”
他停下脚步,等待着她要说些什么。他自己还未发觉,她现在的一言一行,自己都格外注意。
“妾身无能,没法像寻常女子一样为公爷接续香火,这件事还求公爷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原谅妾身。不过,妾身私自隐瞒病情,虽是触犯了魏国的法例,但大夫也说了,妾身只是难生养,不是不能生养,若现在就给妾身定罪,妾身不服。”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一惊,连慕容白曜身边的郦范都向她的方向动了下眼珠。瑾萱侧头看向她,眼神里露出惊异之色。在瑾萱眼里,常山还只是个事事依赖自己的小姑娘,现在看来,她既有胆量说出这番话,已绝不是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了。只听她接着说道:
“妾身的身子,妾身自己清楚。以三年为限,若三年之内,妾身还未能产下一子,公爷奏折和休书各一封,妾身化作魂魄也不会再来烦扰公爷。”
“若夫人产下一子呢?你要拿他威胁我什么?”慕容白曜转身看向她,含笑的双眸看不见丝毫怜惜。
当他说完最后一句,常山两颗深棕色的瞳孔逐渐放大,搭在腹前的双手失落地下坠。至此,她算是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大人”,他真的早把他给予过温暖的小女孩忘记了,如今的自己,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个不值得他信任、无半分喜欢的女人。
慕容白曜见她的举动,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思,更是不屑地看着她。他向前慢慢走去,瑾萱和何叔见他距常山越来越近,都作势要上前拦住他,瑾萱身手敏捷,又一心为主,迅速拿出匕首横在了他的颈前。
“放下!他是我的夫君!”
郦范刚要拔剑相向,就听见大夫人的一声呐喊,他犹豫了一下,终是在瑾萱收起匕首之前先收起了剑。
常山紧紧盯住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从刚才瑾萱亮出匕首起,他的眼神就从未出现一丝害怕和犹豫。
“本将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可以饶你不死,劝你还是趁早离开大魏。”
这句话,他曾经也对她说过:
“看在你年纪小,可以酌情减轻,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去。”
只不过,每句话都变了味道,新旧对比,更如刀尖一般句句刺向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常山隐隐按住抽搐的喉咙,眼神也变得柔和。她吸了口气,如平常般对他说道:
“公爷,孩子是上天降给世间夫妻的珍宝,就算我心怀不轨,也不会狠心到利用我和你的骨肉。若我能产下一子,常山的一切任凭公爷处置。”
就在她最后一句出口时,门外牵车的马儿像是突然受惊了一样,突然嘶鸣不已,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吸引过去,郦范赶忙控制住缰绳,这才让马儿安静下来。也正因这番意外情况,常山说的最后一句话,除了她自己,谁都未听见。
“若你能产下一子,然后你说了什么?”慕容白曜焦急地问道。
“我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