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幔雕床上,她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平城与柔然的气候相差较大,习惯了严寒又因从小患有寒症,一下子来到温暖干燥的环境,会对气温变化格外敏感,导致体温骤增。额间、耳鬓的几缕秀发因流下的几滴汗珠黏贴在脸上,双臂也因一直保持着端举的姿势而微微颤抖。
站在她一旁的女人,早就注意到了她异常的情形。起初,她想着公爷马上就会来,又了解常山的脾性,没发一言,可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已经恢复了宁静,却迟迟不见公爷人影儿,她觉得如果让常山再这么等下去,肯定会出大事。她瞥了眼站在门口的府中女婢,没多想便凑过去说道:
“姑娘,我家公主因水土不服,身子有些吃不消,能否劳烦姑娘找管家问一问,外面是有何变故吗?”
女婢没有搭话,斜睨着一双丹凤眼,上下扫视她一圈,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是新娘子的陪嫁丫鬟吗?我看你气色挺好的啊。”话说一半,女婢转身瞥了眼里面的人,小声接着说道“难道......你家公主患有什么隐疾?”
“放肆!我家公主可是来你们府上做大夫人的,你一个小小女婢竟敢出言不敬,小心我撕烂......”
“瑾萱姑姑!”里面的人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一阵静穆后,又说道“公爷忙于应酬,抽不开身,我身子没事,再等等便好,你回来吧。”
瑾萱思虑几分,随后叹了口气,收住脾气,又回到她身边。可没想到,她们的让步竟更加激起了门口女婢的自豪得意。
只听女婢冲着里屋高声说道:“降国当作献品送来的公主,充其量给公爷做个情人,连个妾室都算是高攀了,现在竟还敢拿大夫人的名号吓唬人,真是不觉得害臊!”
“你!想死......”瑾萱攥紧了拳头,夺步向前就要给这满口污言秽语的贱婢狠狠一个教训。
刚要迈步,就被身侧之人拉住了小臂,她看着她,摇了摇头。
瑾萱见状,手上青筋暴起,她皱着眉,愤怒又怜惜地看向她。她的双眼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水膜,面颊两侧的粉痕不知是汗还是泪冲刷所致。她何尝不清楚她的心事、她的顾虑,可她其实才有十六岁啊,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她忍受着本不用经受的这些痛苦,她怎能不心疼、不生气?
殿门在这时从外面被人推开,慕容白曜出现在前厅,他侧身看向床上之人,离远一看,比抱她骑马时感觉整个人还要娇小一倍,但在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期待之色。
“奴婢叩见慕容公爷。”门口的女婢刚刚还沉浸在小人得志的喜悦中,见慕容白曜突然出现,赶忙换上毕恭毕敬的神态,跪在地上出声道。心下自喜:还好自己机灵。
常山虽然看不见来人,但通过声音也知道是他来了。她轻轻松开瑾萱的胳膊,重新抚上扇柄,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快,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马上就要倾泻出来,他的到来,仿佛让刚才的痛苦立刻烟消云散。
瑾萱整理了一下袖口,向慕容白曜跪地行礼道:“奴婢瑾萱,叩见慕容公爷。”
“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低沉的嗓音一出,在场其余三个人皆是一愣。他们现在都看不见慕容白曜的脸,不知这话是在对谁说。
刚进公府的两个外乡人,一个挨着婚俗、一个挨着主仆之仪,不敢抬头去看,只有跪在门口的女婢大着胆子抬头看去。她本以为这话肯定是冲瑾萱说的,心想着要看场好戏,可当对上慕容白曜的双眼,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公......公爷,奴婢不知......错在何处?”
“你是要让我,再把你嘴里说的话重复一遍?”
“......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对大夫人不敬了。”门口的奴婢举起手,朝自己的脸上狂扇起巴掌,一下一下,都力道十足,直到嘴角溢出鲜血,感觉头晕目眩,才无力的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虚弱的说道“求您......再给奴婢......一个机会,求......”
“你恐怕还是不知错在何处啊。本将大喜之日,你却在我的寝殿口吐污言,还把这儿当做刑场,罪上加罪,我若留着你,公府成了什么地方?”
门口奴婢听闻,什么话也不再多说,提着最后一口气爬出了殿门。她明白,今晚若是死在殿内,等待她的恐怕是会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死。
常山仍强撑着酸胀的四肢,空旷的寝殿令各种声响格外清晰。当她确认,他是在为自己出气,幼时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心下自言:时隔六年,他没有变,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大人”。可一句句听完,她上扬的唇角不自觉地变得僵硬,含笑的眉眼也逐渐变得无神,耳边又紧接传来拖拽草席的声音,刚才的一切令她觉得不可思议,难忘的语调仍如昨日发生般,“大人”温柔的声线,不见了......
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随之带来的是一股股尘土气味。从扇子底下,她瞧见了他的皮靴,混着鲜血的泥土仍挂在靴子的边沿。这场婚礼有多突然,二人都心知肚明。
“瑾萱,你来服侍剩下的礼仪。”慕容白曜边说,边坐到她身旁。
“......是。”
常山悄悄地向他偷瞄一眼,而他未向她的方向投来一点眼神,一直注视着前方。
“请公爷和夫人行共牢合卺之礼。”
慕容白曜接过瑾萱送上的牢盘,拿起一双银筷递给身旁之人,二人低头进食。共牢之礼结束后,瑾萱又端上一个从中切半、斟满酒的瓠,慕容白曜拿过其中一半递向她,二人仰头酌酒,至此礼成。
“愿公爷和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瑾萱离开后,寝殿内就只有慕容白曜和他的新娘。
慕容白曜这时才发觉她紊乱的呼吸声和发抖的双臂。他转头看向她,鬓边的湿发映入眼帘。他沉声说道:“夫人辛苦了......我要将扇子取下了。”
话落,他抚上她的手,慢慢将扇子拉下,一寸一寸,她的五官呈现在他的眼前。
世人皆道,慕容白曜不近女色,无论多俊俏的女子送到他身边,他连一眼都不曾看过。多少女子使尽了魅惑之术都无用,只得无奈离开。当他看到常山的那一刻,同样是黑发红唇,他脑海中有一瞬间回放出华林苑那晚的拓跋玉儿,只不过,眼前之人更添几分异域美,也更像是幼时的拓跋玉儿。想到这,与玉儿一同学武的日子又被他忆起,那曾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而师姐是带他走出阴影,保有年少纯真的力量源泉。他直直的盯着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师姐的模样,直到......
“公爷,对不起,妾身的妆......花了。”
“......夫人多虑了,夫人是身子不舒服吗?”
“妾身无碍,只是刚到平城,还没习惯这里的气候。”
“我少时曾在柔然边境生活五年,多少了解夫人家乡的地理环境,两地气候差异,常人是可以适应过来的,夫人不必担心。”
他说这话时,夷然自若,好似真的第一次认识她,可事实上,早在六年前,常山就已经知道这些了,而且她差点儿就成了他手中的犯人,难道他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吗?她的心底涌上一股苦涩,但仍不甘。她紧了紧木质腕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应道:
“妾身会尽快适应的。”
“天色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妾身服侍您更......”常山刚站起身,便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身子一斜就要晕倒过去。
慕容白曜赶忙扶住她的肩,轻轻一拉将她抱在怀里,肌肤相交,他才发觉她身上竟如此寒凉,湿糯的外衫,透出她红色的内衣和白嫩的肌肤。
他右手一伸,扯过床上的被子,包裹住她娇小的身躯,又俯身将她抱起,置于床上。慕容白曜见她眉头紧锁,胸口大幅度的起伏着,没多想就要去叫大夫,可刚一转身,手腕就被拉住,回头一看,她正微睁着眼,冲他笑着说道:
“今夜是公爷的新婚之夜,妾身......没关系的。”
慕容白曜听闻,心中一愣。她都这样了,还要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看着她的双眼,想要从中看出她深藏的秘密,可看到的却是一片蔚蓝的湖泊,清澈见底,亮如明镜。他从未在人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景象,那寓意着什么,父亲并没有教授于他。他慌了,胡乱拼凑起他目前所了解的关于常山的一切:从太后和皇帝突然指婚到太后下旨于今日立刻成婚,还有乙浑对他的忠告、眼前之人主动提出和亲,他无法不怀疑,这个常山公主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于他,而慕容氏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因她的举动而有一丝动容的慕容白曜,思虑过后又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拿起她的手俯身放其腹上,又撩拨着她额间的秀发,毫无感情的说道:
“夫人身子抱恙,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来日方长,等夫人好些了,本将会如你所愿。”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向殿外走去。而常山仍困在刚刚微妙的气氛中,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意料之外的举动和从他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她愣住了。殿外传来他与郦范的对话声:
“将军,您这是......”
“去大殿准备明早面圣的东西。”
“啊?那夫人......”
之后的声音不见了。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找最好的大夫,给夫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