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还晴空万里,此时已是电闪雷鸣。人们孜孜不倦的要为世间万物寻得章法,其实是在极力掩藏对突如其来之事的恐惧与惊慌。
滂沱大雨尽管再如何冲刷沾满鲜血的慎刑司,这座承载着多少冤魂的四十平小院,凄厉的叫喊声、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皮开肉绽声、通红的铁烙压在人肉上的烤焦声,仍昼夜不停的在平城皇宫上空的一角盘旋。这世间,哪里有什么黑暗与光明,黑暗就是光明,光明就是黑暗,见诸万物,见于人心。
“主子......奴婢连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人,生生世世我都要护你周全。”
“......有主子在,奴婢......好温暖。”
油纸伞下的两个女孩,一个正遭受切肤之痛,一个背负着心魔煎熬,这条回家的路漫长而艰难,好在有彼此作伴,家的方向从来没有被遗忘。
“青竹!快去传太医!”
“主子,赵公公请来为似锦姑娘医治的吴太医在外候着了。”
“赵黑这狗奴才惯用阴招,保不准还想至似锦于死地,让他走!去叫别的太医来!”
“主子......等一下。”似锦虚弱的躺在床上,使劲拽了拽拓跋玉儿的衣袖,“太医不会给下人看病,主子,赵公公是受太后之命,似锦一个奴婢,太后用不着为除掉我而处心积虑......就让吴太医给似锦瞧瞧吧。”
“你不懂。因为我,你在太后眼中已经不只是区区一个奴婢了。”
拓跋玉儿话落,登时拿起长刀往左臂一挥,顿时鲜血喷涌,顺着衣袖流满整个手臂。
“主子!”
“......快去传太医!”
两个时辰过去,太医给似锦仔细清理了凝血的伤口,因她伤口太多、太密,每次清理都要经受无数次的掀起皮肤之苦,她终究是个柔弱的女孩,扛了那么久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温太医,似锦的情况,严重吗?”
“回二公主,这孩子毅力顽强,能坚持挺过去就说明性命已经保住了。”
“可是,她现在一动不动、闭着眼睛,是怎么回事?”
“二公主莫急,是微臣刚刚为她施了银针所致,她现在身体失血过多,必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是这样,辛苦温太医了,青竹?”
“二公主,让微臣也给您包扎下伤口吧,兵器所伤不比内伤,二公主有倾国倾城之容,微臣担心若不及时处理,将来会留下难以消除的疤痕。”
“谢过温太医了。说到这伤,还请温太医帮我个忙。”
“二公主请说。”
“待温太医拟写病例之时,还请您将我的伤写成似锦所受之伤,您不用担心出药记录的问题,我自有办法取所需药物。”
“二公主思虑周全,微臣记住了。”
“有劳温太医。”
待温太医给拓跋玉儿处理完伤口,已经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青竹送走了温太医,回宫正遇蹲在地上捡拾青梅的小顺子。
“小顺子,这雨还没停呢,你这么急着捡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没事的,青竹姑娘,我这不穿着蓑衣了嘛。今日主子和似锦姑娘都受了伤,主子心情又不好,若再让主子看见这满地可怜的青梅,恐怕会更心疼了。”
“切,你倒是贴心。在这儿慢慢捡吧,我去给主子传晚膳了。”
“诶!您忙。”
青竹不再理会他,一踏上台阶,便开始拍打掉落在衣裙上的树叶,她小心地摘下一支很是别致的发簪,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重新插回头上,面带喜色地进了小厨房。
“主子,该用晚膳了。”
一直坐在床边的拓跋玉儿,此时因身心俱疲,又受了伤而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当她听到青竹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服侍我更衣!”
说完,她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似锦,见她呼吸渐渐平稳,伤口也不再往外渗血,才大步跑向自己的寝宫。
“哎,主子!您午膳就没用,再不吃些东西,身体吃不消的啊!”
“我不吃了。”
拓跋玉儿换上了她早就准备好的浅红色收腰托底罗裙,丝绸上的红色正好遮住了纱布上渗出的血。她坐到梳妆镜前,猛然发觉自己的脸色竟如此难看,月牙般的双眼这时就像一潭死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灵气;如花般,娇艳欲滴的红唇,这时就像枯萎似的,干瘪煞白。她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可她发现,再怎么努力都笑不出来了。
青竹察觉到她的异样,往明镜一扫,只觉自己头上的这支发簪在主子面前显得那么突兀。她悄悄地往头上摸去,想要将它摘下来。
“别摘了。女为悦己者容,这么好看的美人,再有心打扮自己,会有多开心......”
“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青竹只觉心脏在怦怦直跳,好像马上就要蹦了出来。
“先起来吧......这雨,还在下吗?”她抬头望向窗外,空气被大雨涤荡过后变得清新怡人,她不经意间吸了一口,瞬间感觉神清气爽,又大口呼吸着,心情也因缕缕清风舒缓了许多。
青竹见状,上前又将窗户开大了一些,边回应道:“还在下呢,不过小多了,都是毛毛细雨。主子,您一会儿要出去吗?”
“嗯......他是守约的人。”
“好了!”青竹拿着镜子,在拓跋玉儿身后照着,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很是欢喜。
被青竹这么一弄,气色确实比先前好多了,她的额头上还贴有一朵小雏菊,显得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动人。
“去把伞拿来。”
“是。”
没过多久,青竹便提了把红色的油纸伞走来,拓跋玉儿见状,向她微微一笑。跟他最久的这两个丫鬟,似锦和青竹,各有各的优点和缺点:似锦淘气但忠心对主,青竹聪明但私心太重。相比之下,她平时更愿让似锦陪在她身边,因为在她身上,她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主子,雨天路滑,您可千万小心啊!”
“知道了。”
华林苑离凌霄宫很远,她之所以选择在这儿和他见面,就是因为这里是他们幼时跟随师父练武的地方,太多美好的记忆被留存在了这里。
初入华林苑,她便一眼瞧见长亭中负手而立的慕容白曜。翩翩君子,遗世而独立,深恐再多看一眼,便一念坠尘。
拓跋玉儿深吸一口气,慢慢向他走去。脚踩水洼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甚是动听,慕容白曜转过身,见她着一袭红衣,手撑一把红伞,腰间别着长刀,头发梳成高马尾样式,宛如画中走出的女子。他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柔声说道:
“天气寒凉,玉儿怎不多穿些衣裳?”
说完,他便要去脱下身上的披风。
“不必了......我今日是来兑现诺言的。”她强抑制住自己冲动的内心,可他的温柔,对她而言,只需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可以推倒她心中筑起的围墙。
“师父走后不久,你也离开了皇宫,一直以来我都自己一个人来这竹林练刀,这么大的竹林子,每日就只有我自己......我曾想,等到我把这竹林里的竹子全都砍光,你们就都会回来了,可我太傻,一场雨过后,砍了一天的竹子又一夜之间发了新芽,你说可笑不可笑......”
“是我不好,让师姐受苦了。”
当听到他的话,她的睫毛不自觉的颤动了一下。在她心里,有三个字已经太久没有听见,难道,他真的已经忘记了?可又想起,慕容白曜既答应娶了别人,而再见到她时,眼中竟毫无愧疚之意,原来,在他心里,拓跋玉儿只是他尊敬的师姐。
她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慕容白曜的眼神已经不似年少时那般清澈、无瑕,分开的这五年,他变了,变得令她觉得陌生。
而对面的人,即使她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脸颊,那人沉默的表情,看不出情绪的嘴脸,这或许说明,他此时的温柔只是用来讨好自己,达到目的的手段。
“罢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也有你的苦衷。”
拓跋玉儿转身看向长亭外的竹林,忽然足尖轻踩石凳,飞身一跃,跳到了竹林丛中,所经之处皆被她拦腰砍断,动作之迅猛,刀法之精妙,她如今的功力足已令人刮目相看。
“玉儿!还下着雨......”慕容白曜见状,顺势拿起雨伞追随她的方向而去。
“玉儿还未恭喜师弟喜获佳人,玉儿真替那个柔然公主高兴,能和你一起携手、共度余生。”
拓跋玉儿大声说着,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笑声回荡在竹林中,惊起一片萤火,成群的萤火虫围绕在她周身,黑夜中她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慕容白曜,你就站在那里吧,听玉儿一次,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有师弟陪着练刀了。”
慕容白曜停住前进的脚步,目不转睛的看向发着光的拓跋玉儿。
她会心一笑,慢慢举起长刀,伴着晚风吹打竹叶发出的余音,翩翩起舞。
此时的夜晚,月光明朗、繁星璀璨,竹林下的两个人,虽在这一刻注定要将最期待的未来永远搁浅,但彼此的心跳声仍萦绕在耳旁,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都不曾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