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江上游,金沙江南岸,茂密的丛林中,一男子步履蹒跚,随手折下一根木棍拄着前行。朦胧的月光下,婆娑的树影中,映照着一张苍白的脸。
原始丛林中,蛇蝎猛兽盘踞的地盘,若是让当地人,那是万万不敢如此夜间行进的。经过一棵参天巨木,树干上一对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竖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猎物,见猎物行动不畅,猛然窜出,快如闪电。
张啸天迅速反应过来,从靴间抽出一把匕首从头顶轻轻划过,看似轻飘飘的一刀,却是正中蟒蛇七寸,尸首分离。
被斩首的蟒蛇在地上蠕动翻滚着,过了许久才渐渐没了声息,估计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行动不畅的这个人类,反应如此迅速,身手如此精准。
如此行进速度却是太慢了,直到天蒙蒙亮,也才将将前行了数里而已。但是张啸天不敢休息,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休息的话,估计就见不到清晨的太阳了。
而这个时间正是任何人最容易疲劳的时候,况且整夜精神紧绷,也极大地削弱了一个人的反应速度,加之重病未愈,终于反应变得迟缓。
一只毒蜘蛛顺着张啸天的长筒靴爬了进去,毫无察觉。
直到一阵剧痛从左腿传来,张啸天才恍然,迅速脱下靴子,已不见了任何毒物。小腿上已是暗紫一片,有剧毒!
毫不犹豫地将匕首用随身携带的烈酒清洗后划过小腿,一股带着腥臭的黑血流淌下来,黑血流尽又用烈酒清洗伤口。
师门带来的各种丹药金创之类的药物,乃是江湖行走必备,张啸天自然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迅速掏出一粒解毒丹吞了下去,又在伤口上撒了些金疮药再进行包扎。
虽然做了紧急处理,还是在继续行进了二里地之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可见此地毒物毒性之烈。
正在此时,破空之声传来,一根钢针狠狠地刺入张啸天身侧的树干上,几乎是贴着张啸天的脸飞过。
“什么人!”不远处的树干上,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张啸天倒也不惊慌,刚才那一手暗器已经说明这女子并不是想要他的命,只是一种警告而已。
“在下中原人士,来大理国寻访挚友,不曾想一路劳顿病倒了,又被丛林中毒物所伤,不知姑娘附近是否有......”话未说完,却是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恍惚之间,张啸天似乎梦到了一名红衣女子,带着丝丝幽香的长发不时划过自己的脸颊,熟悉的香味沁入心脾,模糊的面容在梦中忽远忽近,很想看清,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
仿佛还听到了动人的笛曲,不是自己吹奏了千万遍的曲子,却似乎满满的江南韵味。
伸出手,想抓住梦里的女子,却无论如何努力也抓不住。那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吗?刚刚碰到一缕衣角,又沉沉睡去。
梦里梦不出梦里的梦,
触到的青丝妆去了红。
笑傲了江湖却丢了你,
三千里云月伴我思情。
两岸的猿声惊了笛曲,
船尾的江水逝向了东。
闻到了桃花谢了春红,
魂去了何方梦醒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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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醒了?”一名身穿七彩衣,周身银饰点缀的少女惊喜地说道。
“水......”张啸天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如灌铅一般沉重,嘴中喉咙中干燥难耐,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少女用手帕沾了水,一点点湿润着张啸天的唇,然后用勺子一点点喂着水,一边还说道:“你这一睡就是三天,黑寡妇的毒都没毒死你,真不知道你这身体是怎么坚持到桃源村的。”
张啸天终于从恍惚中清醒,刚睁开眼,窗外刺目的阳光又令他赶紧闭上。少女这才惊醒,赶忙去关上窗子,把阳光拦在了窗外。
“原来自己是被江湖传闻五毒之一的毒蜘蛛黑寡妇所伤吗?那自己还真是命大的很啊。这里是桃源村?”张啸天自嘲地挤出一个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现在的他能张开嘴就算不错了。
这少女一副顽皮的样子令人忍不住疼爱,一阵装束张啸天却是从未见过,大理国果然是百族林立,很神奇的地方。
身体渐渐恢复些气力,终于可以下地走动走动。张啸天也问过少女如何发现自己的,那日那根钢针可不像是这小姑娘能打的出来的。
少女说,发现他的时候,他就靠在村头一棵桃树下,已经不知道昏睡多久了。村外就是茫茫丛林,很少有人能发现这里,丛林中的危险,就是这桃源村最好的天然屏障。
张啸天却是发现少女说话有些左顾右盼,总之不能尽信。
想到自己昏迷时恍恍惚惚见到的亦或是梦到的红衣女子,张啸天也试探着问道,却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只说他是在做梦吧。
踏出屋门,满目桃花映入眼帘,一望无际,不知连绵多少里,随处可见梅花鹿与白兔嬉戏追逐。就连远处的丛林和高山都被桃源绝美的景色掩盖住了,不愧名为桃源村。
转眼间来到此地已经半月有余,张啸天的身体也恢复的七七八八,大难之后还能得此美景休养生息,倒是不错。
每日在桃源村中游荡,赏一赏桃花,看日出日落,桃源中舞一套桃木刀法,激起漫天花瓣飞舞,很是惬意。
张啸天也发现,这桃源村人口并不多,十余户而已。但是奇怪的是,房屋却是在数十里桃花林中常能见到,少说也有上百家,人都去了何处呢?
少女依然搪塞着,说村里人都出去置办货物了。张啸天也就懒得再追究,反正也是问不出什么了,总不能难为这救命小恩人吧。
桃源再美,醉不了啸天的心,终归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宿。而此行的目的,也是时候去追寻了!梦里的红妆,幽香的青丝,终日回荡在自己的脑海里,是她吗?
与少女闲聊中,总算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桃源村,距洱海畔不过二十余里,洱海背靠苍山,景色绝美。不过少女却是不希望张啸天离去,外面的世界,似乎不是很太平,金人,打进来了。
村中人见张啸天是金人,怕暴露了桃源的位置,本不欲收留。却是有人暗中叮嘱托付,加之村民淳朴,这才安全留了下来。而这一切,张啸天自是毫无所知。
收拾了行装,与少女告别,再次向西而行,进入茫茫林海之中。
“若水姐姐,这个人肯定是要去翠烟门找你,我可没告诉他呦。”张啸天走后,少女身边多了一女子,长发披肩,背负绫罗伞,身着红装。
秋若水溺爱地揉了揉少女的头:“你这鬼丫头还嫩的很,大哥哥闯荡江湖多年了,你哪里是他的对手,定是哪里说漏嘴了吧。”
“才不会,哼!”少女撅起了嘴,轻轻跺脚说道。
“啸天,你可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秋若水凝望着张啸天离去的方向,樱飞漫天,口中喃喃。
却说张啸天一路穿越丛林,这次倒是耳聪目明反应迅敏,数次遭遇毒蛇毒虫都顺手解决掉,毫发无伤。
然而当他踏出丛林的那一刻却再一次愣住了,放眼望去,苍山如背洱海无边,蓝天白云之下甚是壮丽,美不胜收,大有一番俯瞰天地的豪迈之感。
令他愣住的却不是这天高地阔的一番壮丽美景,而是十里之外那洱海畔的血流漂橹,浮尸片片。
金军已经打过大理,杀到洱海畔了吗?这世间果真再无安详之所。
与金军交战的,有大理国军队,也有数百浴血奋战的江湖女子,清一色的,翠烟弟子。
五颜六色的花伞纷飞舞动,秀刀、长剑上下翻飞,各种暗器漫天激射,所过之处,金军戎装厚甲之下的壮硕生命,一片片地被收割着。而奈何金军人多势大,步步紧逼,双方僵持之下,不少翠烟弟子也是负伤在身,倒在金军铁蹄之下。
张啸天在丛林边站立良久,不知该如何是好。纵是他如今的心性,依然放不下过去种种。
对金军,有恨,恨踏破了大宋山河。对翠烟,有怨,怨带走了青梅竹马。对出身,有情,血脉亲情让他万不会对金人持刀所向。
正在他举棋不定之时,远方似雷云滚滚,铺天盖地,杀声震天,如洪流般冲出一片人马,却是大理国援军到了。金军苦战良久,在翠烟门弟子阻挡之下几乎未进寸步,无奈之下向后方撤军而去,留下遍野横尸。
翠烟弟子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战场之上别有一番气势。然而,大战结束的那一刻,女儿姿态尽显。自顾女儿多柔情,见往日一起嬉笑、一起习武、一起生活的姐妹倒在血泊之中,她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身躯,一时间哭声震天。
远处一红衣女子从丛林的另一处飞奔而出,脚下轻功绝妙,翩若惊鸿,却是速度极快,向着战场掠去。张啸天看到这红衣女子的时候,脑海中如遭雷击!
是她!梦里见到的,果然是她,若水!
一股豪气占据了张啸天的丹田、胸口,直冲头顶。脚下再无停顿,蹑云逐月疯狂施展着,紧紧追随而去。
直到临近阵前,张啸天才感觉到战场上的气氛是何等之压抑,哀鸿遍野,血气冲天!定下心神,却发现自己感受到的压抑也并不完全是这残酷战场导致的。大理军队、翠烟弟子,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竟满怀敌意,无数刀剑伞指向自己。
张啸天暗道:“糟糕!”竟然在此时此刻,激动之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要知道在场成千上万人可是刚刚与金军血战,突然又冒出来一个金人,怎么可能不仇视。
张啸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再一次不知所措,眼神掠过无数人影,最终定格在万花之中的红衣女子身上,再无法移开。
而秋若水却是躲闪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站在一位翠烟长者身旁,与其俯耳交谈了半晌。那翠烟长者也将目光定格在张啸天身上,端详良久,微微点头。
不一会儿,翠烟门有弟子向大理国军飞奔而去,与其将领交谈一番又返回翠烟阵营。
大理国军迅速打扫战场,亦是撤离而去,而战场上的血光煞气,却凝而不散,持续数月之久。
张啸天自是不傻,定是若水向师门长者解释了自己的来历,才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大步上前,向着翠烟长者拱手一礼,高声喝道:“在下中原张啸天,求见翠烟门前辈,求见秋若水姑娘。”字字铿锵有力,毫不掩饰其霸气。
“狂刀啸天,久闻大名。张少侠,本座不知道你因何不远数千里来我翠烟门这等偏隅之地,也不知道你寻我翠烟大弟子秋若水意欲何为。但本座想说的是,这里不是你大宋,哦不,现在是南宋,更不是你大金,由不得少侠你的性子。若不是念你侠义之名在外,又与我翠烟大弟子若水在同一个地方长大,早就让你命丧天罗伞下!张少侠请回吧!”
翠烟长者字字珠心,明显对张啸天毫无好感,铿而有力地回绝了张啸天的求见。
张啸天却是怒上心头,狂霸之气瞬间喷涌而出,朗声再道:“不知前辈因何对在下成见颇深,在下不远数千里而来,只是相见若水一面,自有要事与她谈,还请前辈成全。”
“众弟子听令,送客!”这次得到的回应,就只有这简单而无情的几个字,以及再次剑拔弩张的数百翠烟弟子。
张啸天双目紧紧盯着秋若水,似乎是想得到一点回应。却只见秋若水柳眉紧蹙,双眼微闭,甩掉一滴泪,回头向那翠烟长者说道:“师傅,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走吧.......走吧.......几个字如同惊天霹雳在张啸天脑海中不断回荡,那一滴佳人泪,也是在张啸天脑海中翻起惊涛骇浪。
“若水,你明明在乎我,却为何不肯与我相见,为何不肯与我相认,为何不肯与我一起,哪怕是掀翻了这贼老天!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为什么啊!”
张啸天气血瞬间瘀滞,一口鲜血喷薄而出,给本就血染的大地再添一抹鲜艳的红。
“啊!!!”突然间,张啸天抬头仰天长啸,声浪滚滚如雷,经久不绝。
渐渐远去的翠烟众弟子中,若水全身一颤,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却红纱遮面,再无第二个人看到这女子梨花带雨的悲痛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