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天呆呆地站在原地，似失了魂魄一般，知道最后一抹夕阳落下，漫天红霞照映着他苍白的脸庞。
多年前看着自己耍大刀掩嘴偷笑的小女孩，仿佛重新出现在红霞里。
“啸天哥”稻香村的田埂上，少女无数次这般温柔地叫着自己，那里的红霞一如今日般美丽。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那曲金色麦浪在混沌的脑海里不断回旋荡漾。
稻香村外的小山包上，似乎还能依稀见到远处田埂上夕阳之下那一袭红装。
应王府中那唯一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身影，那积攒了数年思念的深情一吻，佳人梨花带雨却含笑羞涩的容颜。
桃源村梦中青丝划过时那一生难忘的熟悉幽香。
过往种种一幕一幕在张啸天脑海中闪现，如此的清晰，令人哀伤。
木然抽出那支竹笛，多年下来保存的依然完好，只是似乎在战斗中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痕迹，吹奏的笛孔上新添的一抹胭脂红，瞬间扯回了张啸天的思绪，桃源村自己昏睡之时，带着江南韵味的笛曲，就是她！
蓦地，眼光中闪过一丝光芒，在红霞照映之下显得妖异而狷狂。
伸手取下腰间的玉坛佩，单手举着置于眼前，仔细端摩起来。在红霞的照耀下，一枚红豆大小的血珠在透明白玉坛内滴溜溜旋转着，散发着猩红而温柔的光芒。
“我能感受到，你来历不凡，你若有灵，便随我一起闯一闯那翠烟山门。如果我的血能让你圆满，那么就在这翠烟门成全于你。如果我的的心能助你成长，那么就在这翠烟门让你狂放吧。”张啸天对着眼前的玉坛佩幽幽说道，不带丝毫情绪。
玉坛佩似乎听懂了张啸天的话，竟轻轻颤动起来，就像真的复苏了灵识。带着抗拒之意，也许是想劝张啸天莫要心存死志吧。又似乎犹豫了许久，终归还是沉寂了下来，玉坛佩归于平静。
“果然有灵吗？那便随我去吧。”张啸天将玉坛佩重新系回腰间。
反手从背上取下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刀，刀鞘上胡乱刻画了几笔充当纹路装饰，刀护身上刻着一个狂字。
“老伙计，前辈有言，为人要懂得隐忍，鸿鸣不轻易出世。而我此行势必要寻回若水，你还要陪我走一遭啊，万不得已之下，恐怕还要老伙计出世喽。若我不能活着走出这翠烟门，凭你现在这般模样，鸿鸣之威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现江湖，倒是委屈你了。”
轻轻拔出刀身数寸，迎着渐渐暗去的晚霞，刀刃闪过一缕利芒。似数寸刀刃斩去了红霞，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仓啷”一声，收回半出鞘的鸿鸣刀，张啸天就此原地盘坐而下，将鸿鸣横放双腿之上，径自调息起来。
三更，无月。白日的战场阴风阵阵，洱海波浪翻滚，海风袭来呼啸之声，有如鬼哭狼嚎。
就在战场边，盘坐了不知多久的张啸天蓦然睁开了褐色的双瞳，拍身而起，沿着洱海畔极速而行，夜探翠烟门。
蹑云逐月已臻至大成，极速之下，只留下一片残影。迂回数里，终于在洱海西侧苍山之下的密林中寻到了一片楼阁殿宇。
楼阁殿宇鳞次栉比，绵延出去不知道多远，直深入山中，甚是恢宏。楼阁亭台多为木质，青瓦为顶，边角有尖木突出，状若象牙，颇具南岭之风貌。流水潺潺，木桥随处可见，各种奇异花草随意地在岸边、在水中争艳，景色倒是绝美。没想到在这大理国偏隅之地，居然有如此恢宏绝美的建筑群。
此时正是月黑风高之夜，翠烟门内也是少有灯火，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
一道黑影从山侧瞬间掠过，毫无声响，隐藏在一处偏殿旁的灌木丛中，默默观望，正是身穿夜行衣的张啸天。
两国交战之际，翠烟门内虽无灯火，一片寂静，但张啸天深知，守备之力绝对不弱。几乎每半盏茶功夫便会有一支五人的巡逻队伍经过。这样的队伍不知凡几，更深入进去可能会遇见更多。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张啸天算准了时机，一个闪身如幽灵般窜上房顶，放低身形，向翠烟门深处掠去。
见一处阁楼内灯火通明，竟还有弟子尚未休息，于是趴在房顶上听了起来。
“师姐，今日在战场上那个男子真的是张啸天吗？他不是远在中原吗，离我们这里可是有数千里的船程啊。”
“自然不假，早在济州城师姐我就见过此人了，传闻武功十分高强，还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追寻少门主恐怕有些年头了，竟然不远千里迢迢寻到门中了。”
少门主？张啸天听得一惊，若水不是生在稻香村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吗？怎会变成了十大宗门之一翠烟门的少门主了？
要知道江湖门派接掌之人无不是嫡亲血脉，要么就是德高望重之辈。秋若水入门不过数年，即使习得一身高深武学，可论出身、论年龄、论资历，怎么也谈不上成为少门主吧，遑论这可是江湖十大门派之一啊！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而且让若水压抑着对自己的感情。
“我要是能遇到这样的男子该多好，肯定舍了前程也要随他而去了。”
“少犯花痴了，世上哪有这么多重情重义，武功高强又肯为心爱之人舍命的好男人，你忘了翠烟门祖训了吗？”
“哎呀，师姐，不许笑话我，我就是想想罢了。不过少门主好可怜哦，我觉得少门主肯定深爱着这个张少侠呢。”
“是啊，我能感觉得到。可是他们两人中间可是隔着三座大山啊，座座不可逾越。”
“哪三座大山呀，师姐，快给师妹讲讲。”
“你这小妮子可不能出去乱说哦，小心隔墙有耳，传多了对少门主不好。”
房顶上的张啸天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心想我就是这隔墙之耳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一切的谜团终于可以揭开了吗？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话说，这第一座大山，便是张啸天的金人出身。宋金交战现在连大理也卷入纷争，世人对金人那可是万万不会接纳的，即使他张啸天在江南长大也不能改变这个现实。金人铁蹄之下有多少大宋亡魂、大理亡魂、翠烟弟子亡魂！想想都可恨至极！”
“是啊，我对金人可是一点好转都没有呢。也许只能等战争结束了，时间会冲淡些许种族仇恨吧。”
“这第二座大山，翠烟门门规，入翠烟者需摒弃儿女私情，天下男人皆薄情，不可轻信，如有违者，按判门之罪论处。”
“我觉得这条一点也不公平，你看这张啸天的品性不也证明了吗？初代门主自己感情受挫就让整个翠烟门百年不得燕尔之喜，哼。”
“休要胡言，门规如此，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了的。更何况现在门中有多少女子是因为在外面感情受骗才入得翠烟门的，包括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即便少门主他日登门主之位，恐怕也难动摇这一条门规。小妮子你可莫要在人前提及此事，你若不答应，我便也不再说与你听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师姐你说吧，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嘿嘿。”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啊，师姐我洗耳恭听呢。”
“嗯嗯，话说，这第三座大山，便是少门主的身份了。如果少门主就是江南过来的一个普通女孩子可能早就安耐不住随那张少侠而去了，门中也许追究一阵子也就成全二人了，可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丫头又怎么可能成为咱们翠烟的少门主呢。少门主到底是何身份呢？为何会在江南长大呢？为何回门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少门主呢？这个，这个，小妹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师姐你知道吗？”
“哎，个中秘辛师姐也只是略知一二，好像几代翠烟门掌门都是这么来的吧，奇怪的很。好啦，这子时都过了，赶紧睡吧，不知道明天是否太平呢。”
“师姐......你就说说嘛，我保证不与旁人提起的。”
“不行，不能说，睡觉。”
紧跟着，屋子里的等灭了，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屋顶上的张啸天，心中也陷入一片黑暗。三座大山，果然是三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若水，我终于明白你的苦衷，苦了你了！
别说三座大山，便是十座百座，纵是刀山火海，既然张啸天选择了这条路，便断然不会放弃，翠烟门，还我梦中的若水，她必须是我张啸天的新娘！
再一次坚定了信念，层层迷雾如今已经勘破了许多，似乎就差最后一层，拨开云雾见月明了吧。
殊不知为了勘破重重迷雾，张啸天付出的血泪艰辛，太多太多。而这最后一层窗户纸，又岂是这般容易捅破。
蹑云逐月瞬间施展开来，鬼魅般向着翠烟门最深处飘然而去。
既然若水为这翠烟门少门主，住所定还在那主殿之后，倒也省去了不少时间探查。
在张啸天离去的那座阁楼屋顶，一名女子俏然而立，口中喃喃：“张少侠，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前面的路，不好走，希望你与若水终成眷属吧。”幽幽一叹，竟是济州城内与张啸天一面之缘的翠烟门弟子。
终于，绕过翠烟门主殿，后有数座小院错落，亭台轩榭，小桥流水，每座小院都相隔甚远。张啸天一喜，如此格局倒是给他行了不少方便。
其中一座小院屋内烛光摇曳，张啸天心中一紧，是若水不能安然入睡了吗，一定是的。有几分欣喜，有几分心疼。
悄然靠近，果然见那小阁楼窗前站立着一女子，正是若水。依旧是一袭红装，青丝披肩，一根银簪束着水一般的长发，简单，却不失典雅。借着淡淡的烛光，秋若水清澈的双眼闪烁着水般的光芒，尽是哀愁。
空蒙蒙，
雾霥霥，
小窗独倚睡矇矇。
山盟盟，
誓懵懵，
长夜无眠泪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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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若水站立良久，转身向屋内走去，似乎是忘记了关窗子，吹熄了蜡烛，屋内一片漆黑。
四下里静悄悄，张啸天心狂跳。真如采花贼般且听了翠烟门女弟子闺中密语，又准备跳窗而入夜闯翠烟少门主闺房。做贼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他狂刀大侠头一遭了，实在汗颜。
不过，总算马上就能见到若水，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啦，本来他还打算着被发现之后强闯翠烟门呢，搞不好还要大杀四方。
一个鱼跃，穿窗而入，却瞬间被什么东西抵在腰间。张啸天瞬间凝固了，难道被人算计了吗？可刚才明明就是若水，她怎会如此对我。
半开的窗子被紧紧关上，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刚想办法如何挣脱的张啸天却是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背后一片温柔。
哭泣声从背后传来，张啸天怎还不知，正是若水，这么多年了，总还是再调皮了一下，这一下可是把狂刀大侠吓得不轻。
张啸天转过身来，紧紧抱着梨花带雨的若水，轻声道：“我来了。”
颤抖着手轻轻揉着若水的秀发，低下头贪婪地嗅着青丝上那熟悉的味道，似乎这就可以达成所愿了，心中无比的满足，恨不得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
“啸天哥，你受苦了。”
“若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哼，本姑娘当然知道，你心里想过几个女子我都一清二楚的。”
“才没有，天地良心，我张啸天心中只有一个秋若水。
“我才不信呢，哼。”嘴上虽说，却是终于喜笑颜开，钻在张啸天怀中不肯出来。
深吸一口气，张啸天终于说道：“若水，跟我走吧，我们回稻香村，好吗？”
秋若水身躯一颤，许久都没有应答，时间，空间，仿佛随着张啸天的一个请求，凝固了。
“对不起，啸天哥。我，不能跟你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秋若水状似癫狂，在张啸天怀中不断颤抖着，呢喃着，哽咽着。
自从张啸天知道了若水的苦衷，才更知道，佳人心中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秋若水，生怕稍一松开，就会离他而去，又仿佛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
“对不起，若水。我知道你的苦，我知道你的心。对不起。”
“啸天哥，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放下世俗的一切，想要放下家族的重担，想要随你回到稻香村，在那秋天的田埂上听麦浪，看夕阳，与你相伴到老。可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也真的不想让你卷入进来。”
“我的若水少门主啊，我什么都知道，我更明白你的心，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做我的新娘，纵是让我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我也愿意！”
一番话，似乎再次触动了秋若水的心弦。夜，再次静了下来。
君相盼，
卿欲还，
相别半月恍如年。
相见，相见，
小别胜新欢。
卿难舍，
君诺言，
离乡不知何时还。
相伴，相伴，
必待卿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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