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的可怕,没有当年稻香村夜间的祥和。赵大海的小院中静悄悄,屋中一盏幽暗的小油灯摇曳着,映出窗前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也没有当年的壮硕和挺拔了。
张啸天看着窗户上映出的影子,良久,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师傅,啸天,回来了。”
“啸天回来啦?进来吧。”言语中没有惊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当然也不复当年的中气十足。
张啸天推门而入,酒气充斥着整间屋子,赵大海还是那么嗜酒如命。
“嗯,长高了,也更壮实了。狂刀大侠最近没少吃苦头吧?看你这身伤弄的。”
张啸天难得老脸一红,幸好屋里昏暗,到也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满是幸福之感,原来师傅一直关注着。
“多谢师傅关心,这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些年倒没给师傅我丢脸,狂刀之名比我当年也是毫不逊色啊!纳兰术那老家伙可还好?”
“师傅谬赞了,我这点成就那里及得上师傅当年威震武林,您就别挖苦我了。纳兰师傅很好,在天忍教中过的倒是逍遥自在。”
“我就知道,那老家伙来稻香村的时候就带着隐退的意思了,收的徒弟也让他放心。能把鸿鸣刀传给你他也就踏踏实实过逍遥日子喽。”
“不过你可知道你这一路坎坷,有多少人实际上是冲着鸿鸣刀来的?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应该懂,日后不要再如此张扬了。武功再高,也架不住江湖宵小之辈的邪门歪道啊。来,陪师傅我喝点。”
师徒二人就这样边喝酒边聊着,张啸天看着师傅憔悴的面容心中绞痛,稻香村始终未能安居世外。
北宋已然成为过去,九皇子赵构于应天府定都重立朝堂。天下依然纷争不断,金军也仍旧在中原地区不断肆虐着。
新的宋廷根基未稳,天下诸侯,各路勤王大军开始观望起来,不少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地方守备官员军队打着各种旗号到处搜刮钱财,积累粮草,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内忧外患,江湖中更是风雨飘摇。很多门派归属不同势力,到处网罗人才,纷争不断,血雨腥风。
稻香村本是富庶之地,数十年来多出英杰,被各大门派视为人杰地灵之地,都想为己所用。
深秋之际,稻香飘出数十里远,粮食产量颇为丰富,扬州守备自是更不会放弃,乱世之下,增加赋税,征收粮草,强行征役。
风起稻香,往日安静祥和的稻香村不复存在。
半个月前,应王一行人来到稻香村中,随行的还有秋若水为首的十数名江湖高手,几乎个个带伤。
赵大海对这对青梅竹马也是颇具好感,金童玉女之姿,武学悟性根骨俱佳且不说,二人的心性才是让他最满意的地方。当年就觉得这二人绝非池中之物,事实证明他的眼光还算不错。
见秋若水回来,自是找她聊了聊天。赵大海知道,这姑娘可不仅仅是自己中意的弟子,更是他得意弟子心中念念不忘的姑娘啊。得替自己那笨徒弟多多了解一番,如果能留下来,再好不过了,料想张啸天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了。
回想当年,赵无极为这秋若水推荐了很多师门,却被小姑娘连番拒绝。他记得很清楚,少女说,要等一个人回来。
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何,翠烟门长老亲来,与少女谈了几次,终究还是入了翠烟门。个中缘由,连赵大海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那秋家......赵大海似乎是讳莫如深,始终没有多谈。恐怕只有秋若水和翠烟门高层才知道了吧,这也是困扰张啸天多年的一个疑问。
虽然没有从若水口中得到满意的答复,可赵大海却知道,一行人逗留在这里的每一个傍晚,稻香村外田埂上,总会有一个红衣女子坐在那里发呆。直到夕阳西下,才悄然离开,离去的背影,孤独,落寞,似乎还有满满的眷恋。
却说应王一行人在稻香村修养数日,便离开了稻香村。张啸天,终究是来晚一步。
应王对稻香村的景色是赞不绝口,曾提起有一位小友提起此地,希望前来看一看,更说如果有一天厌倦了天下之事,定会来比隐居。
谁也不知道,数年后的稻香村成为了江湖中的密地,卧虎藏龙,竟持续数百年之久。
应王一行离开稻香村时,方向上看,向西五百里的南宋新都应天府。而一众江湖高手却是分开行走,谁也不知道去往何方。
应王临行前,为稻香村留下一副墨宝,挂于赵大海家中,上书洋洋洒洒七个大字“留得稻香待我归”,加印应王大印。
赵大海猜测,东京汴梁诸事算是了结了,哪怕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各门派高手理应回师门复命。至于师门有无其它任务,外人就无从得知了。
赵大海对张啸天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人聊了很久,直至天蒙蒙亮张啸天才回到自己的家。
第一次伺候父亲起居,看着日渐苍老双目失明的父亲,张啸天心中五味杂陈。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曾想过年壮的父亲也有苍老的一天,那一天,来得又如此之快。
功成名就又如何?声名远播又如何?若是真的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那时候,将悔之晚矣。
自从应王留下墨宝,确实震慑了方圆数十里,朝廷也好,江湖也罢,无人敢犯。
稻香村,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张啸天也在稻香村过起了隐士生活,每日伺候老猎户起居,要么就去陪赵大海喝酒,或者去田郊打猎,每到傍晚,则一个人现在田埂上吹笛子,看夕阳。
时代似乎不一样了,村外的野猪似乎也是一代不如一代,有时候张啸天有种回到少年时代的感觉,当然了,也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张啸天去了村中王铁匠的铁匠铺,如今掌锤之人却是王铁匠的儿子,与张啸天同龄,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起玩耍一起捣蛋一起习武的王小凡。
“诶呦,这不是啸天哥吗?怎么回来啦?外面江湖好不好,爽不爽?”
“小凡啊,你这是继承父业啦!厉害厉害!”
“别提了,好几次差点被抓去服役,还好我机灵躲去大海师傅家了,咱们兄弟好几个都被抓走了。听说外面太乱了,我爹不想让我出去,我也就学了打铁的本事。”
“唉,世事无常啊!能看见你就好!我想给我这刀配个刀鞘,你看看。”说罢取出鸿鸣刀交到王小凡手中。
“我嘞个去,这,这,这刀厉害啊!卖我呗。”王小凡接过刀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刀中的煞气,险些脱手。
“卖你妹啊!就算卖我怕你也买不起。”
“爹!”王小凡扯着嗓子叫嚷起来。
“干嘛,猴急猴急的!见鬼了吗?”内堂传来老铁匠的声音。
“这,这,鸿鸣刀!”老铁匠果然有些见识,竟是一眼认出了鸿鸣刀,不过接下来的话却让张啸天满脸黑线“卖不?”
“王伯,这刀乃是师傅所赐,万万不敢卖啊。”张啸天苦笑着说道。
“嘿嘿,开玩笑,开玩笑,这等重宝岂是金银能衡量的。啸天你这是?”
“王伯,大海师傅说怀璧其罪,在外面太招摇了,我想给它配个刀鞘,普通点,越普通越好。”
老铁匠点点头:“不错,亏你现在才知道。老头子我就重新掌锤,能为这鸿鸣刀配鞘,此生无憾啊!小凡,来打下手。”
半日后,老王铁匠双手托着一把刀递到张啸天面前,此刀平平无奇,木制的刀鞘包凡铁,随意刻画了几笔当做花纹。刀柄好像糊了一层铁疙瘩似的,上面刻了一个字“狂”,这字倒是不丑,竟还有几分霸气。
张啸天疑惑了,难不成这父子二人真敢把鸿鸣刀据为己有?转瞬一想,不可能。且不说乡里乡亲谁不知道谁,狂刀啸天在稻香村里也是名人了,大家都引以为豪。这父子二人也是正直豪爽之辈,绝不可能做出那等事,实在是让张啸天自嘲了一瞬。
不过眼前的刀也太普通了点,虽然正合张啸天心意,但能把刀中至尊改造成这样,也绝不是一般手段能做到的。因为,鸿鸣刀的煞气,感觉不到了。
“拔出来看看。”老铁匠自豪地背负双手说道,隐隐有一副高人模样。
张啸天拔出鸿鸣刀,煞气瞬间迸发而出,再无阻拦。
“要低调,就低调到凡尘,鸿鸣刀从此不轻易出鞘。但若鸿鸣刀出鞘,就是至尊再现,无物可挡!你,可明白?”
“前辈一语点醒梦中人,晚辈定当铭记于心!多谢前辈大礼。”张啸天将刀入鞘,鸿鸣再次归于平凡,端而重之地向老铁匠行了一礼。
看的王小凡在旁边甚是不解,这种情景,哪里见过。不过却也隐隐明白,自己的父亲,不简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稻田里一片生机盎然,张啸天仍然每天傍晚站在田埂上吹笛子,一直还是那首曲子。
村口大树下,赵大海又提起了酒坛和铁棍,眼神却望向那稻田的方向。王铁匠家里锻造的锤声一天天变得紧凑,也越来越声具美感,与笛音应和着,别有一番意境。张猎户家门前,老猎户拄着木棍,抬着头,侧耳听着飘渺的笛声,一声长叹。
他张啸天,终究不属于这个安静祥和的小村庄。
“啸天,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这一生,只把你当做唯一的亲儿子。我虽然眼睛瞎了,但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知道你这半年过的不开心。”
“爹......”张啸天此时才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猎户摸索着儿子英俊的面颊,满意地笑了:“若水是个好姑娘。去吧,寻她回来,我可是早就想抱孙子了。”
“爹你的身体......”张啸天哽咽着,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别看我老了瞎了就以为我不中用了啊!当了一辈子猎户,这双耳朵可是好使的很,放心去吧!再说了,这么多乡里乡亲的,都会互相照应的。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在家里听你的传说。”说罢,张猎户向内屋有去,摸索着,蹒跚着,却坚定着。
望着父亲的背影,张啸天沉默良久,流着泪的眼睛慢慢变得坚毅明亮起来。缓缓跪倒在地,向着父亲的背影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屋内的张猎户,老泪纵横。
“啸天,我就知道这个村子现在还留不下你,去闯一闯吧,世俗的一切,终究只是你自己心中的魔,战胜它,你才是真正的侠者。去一趟南疆吧,翠烟门随然隐秘,却也瞒不过整个江湖,苍山下,洱海旁。当地部族众多,民风也是颇为复杂,多加小心,我就在这稻香村看你纵横江湖,驰骋武林,成就一代传奇。”临行前,赵大海叮嘱着。
张啸天再次三拜。
王铁匠没有为张啸天送行,但却让王小凡带了几句话:
鸿鸣不为等闲出,
鸣刀必饮仇血流。
出山莫忘侠者义,
鞘中且藏腹中舟。
狂啸九州传天下,
刀锋所指鬼见愁!
披星戴月何所惧?
靡靡红尘皆是秋。
----------------------------------------------
“允卿,你本名中字,非得自己起个名字叫小凡。哼!我咸阳王家岂有凡俗之辈!玩也玩够了,习武也算小成了,既然喜欢读书,为父也不再拦你。乱世出豪杰,是时候出去看看了。考取功名也好,行走江湖也罢,自己的路自己走!张啸天人中龙凤,多多照应吧。”铁匠铺子里传出老铁匠的声音,所言却是十分惊人。
张啸天却是不知,稻香村本就不是什么凡俗之地啊,竟还有遁世的高人在此。
拜别众位长辈,翻身上马,出村而去。村外的小山包上,站立的挺拔身影一如当年深秋时站在此处的少年。当年离去时遥望的田埂间,却再不见那一袭红装的少女。
稻香依旧,少年独立在山头久久不愿离去。那首笛曲一遍又一遍响彻在田野间,似乎在追寻,似乎在呼唤,若水,你到底身在何方?
终于,夕阳再次无情地没入山间。收拾收拾心情。
洱海,我狂刀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