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扭过身去,刚才的说话声,来自汇文堂南垣侧室的一道小门,此时已被打开。
上面的素帏,让一只雪白的手轻轻挑起,先露出纤纤五指,随后闪出娟雅秀慧的身形,最后是一张少女粉白俊俏的脸庞,肤如珍珠般凝润,眼眸宛若两汪秋水,小巧的瑶鼻笔直端正,微启的双唇中齿如扁贝——瞬间,很多过往穿过了他的心头,让他想起十几年前,曾和这个张口闭口叫他“蒲胖胖”的小女孩,手拉手在那黑暗的小巷中摸索的样子。
那时,他们都还是几岁的小孩子,他和这位“连城姐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己得父辈交好之故,从小就跟着她的父亲史孝廉读书,两个人经常一起学习诗文,一同嬉闹游戏。
转眼间,似水流年、春光易逝,十几年的岁月,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他们从总角小儿,长成了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慢慢地,那个经常揪他耳朵的小姐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毕竟男女有别,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春节两家拜年之际才能见上一面。
他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两年开始,每次见到连城后,自己总是心神摇曳;时不时,晚上临睡前,又会在眼前一片黑暗即将淹没自己之时,就无声无息地闪出她纤细的身影;最后,他便跟着这身影亦步亦趋,游向那一片梦的汪洋大海。
这时连城已经到了近前,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他看出对面的少女双眉未蹙,似是并不开心。顿时,只觉心头悸动,呆默良久才施礼,小声说道:“史小姐。”
连城没有理他,只是微微欠身还礼,然后径直走到高志杰身前,深深道个万福,“高公子,嘴长在别人身上,笑骂任由他去。小女子还是希望你能踏下心来安心读书,明年秋闱乡试能够金榜夺魁、高中解元,这样,才不负我爹对你的一番期望,你觉得呢?”
此时再看高志杰,已是满面通红,连连施礼,“史小姐所言甚是……”
连城回头看看对面的这几位:“敢问三位‘不良人’,你们把我家这般阳书院,是当成茶馆酒肆了,还是看作戏园瓦舍?请别忘了,各位家中的长辈,使得银钱是送你们来读书的。”
听到自己的绰号,原来连老师的女儿都知道了,三人面面相觑。吴忧粱起初还想还几句嘴,被蒲松龄狠狠瞪了一眼,便把话都咽了下去。奇怪的是,一向天是王大他王二、谁也不服的王化成,也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哥仨只是躬身低首,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各位公子,小女自幼便跟着父亲听学,通常只在那侧室之中不曾出来,按理,咱们也算半个同窗之谊;时如白驹过隙,求学不易,成才更难,可惜我一介女流无缘科举,所以更望各位珍惜光阴,不负韶华”,说罢,她又施一礼,回身往侧室走去,路过松龄身边说,她略停下来,低声说,“好自为之,你不是个孩子了……”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进了侧室,蒲松龄搓着自己的两只小胖手,怅然若失仿佛丢了魂,委屈得真的像个孩子一样——连城的话,如烙印般烧灼在他的心里:是啊,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也该像她说的那样,把心思多放一点儿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所谓的“正途”上?
尽管如此,可他真的喜欢那些所谓“荒诞”的文章,喜欢种种光怪陆离的东西;因为,他知道,那样一个神奇的世界,或许真的存在,而且可能就在自己的身边——毕竟,他亲眼见过。
这时,汇文馆外传来了一阵咳嗽之声,学生中耳朵尖的马上听了出来,“先生来了、先生来了!”于是,大家赶紧纷纷跑回自己的座位,生怕晚一点就会被老师发现,挨上一顿戒尺。
其实,史敬之早就在外面了,要不是自己女儿突然出现,让他不方便露面,他早就进来收拾那几个小子了。虽然史氏家风开明,但毕竟是个女儿家,随便抛头露面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想:今天晚上,还是要好好说她几句,下次切不可如此;否则,就别再来听学了。
刚才几个学生的争吵,他也都听到了。
说老实话,王化成和吴忧粱,他是无所谓的。不过,他对蒲松龄确实有些失望,尽管他小试牛刀就进了秀才,但毕竟科举之路漫长艰辛,像他这样的性格和心思,恐怕很难有大作为;倒是高志杰,虽然灵性比松龄略差些,但将勤补拙且资质不凡,心思深沉,倘若假以时日,或许可有大成,也未可知。”走到书案前,他扫视了一遍馆中弟子,心想:算了,慢慢来吧。于是,他翻开书卷,带着大家继续开始学习。
汇文馆中,重新回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松龄的嘴在动,心却飘走了,都说少女怀春,其实少男更甚——关于自己和连城的娃娃亲,他也略知一二,今天二人再次相见,让他不禁浮想联翩;另外,今天还有件事,让他非常不喜欢——那就是高志杰看连城时,两眼后面隐藏着的炽热。
不过,他并没发觉,就在自己身后,其实还有一双眼睛——虽然平时粗鲁暴躁,但当他停留在连城身上时,却变得无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