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初夏,虽然早上还有些凉意,但到了中午时分,太阳正当空,就热得人是一身汗。
“剑臣,要不一会儿咱去吃马老四家的冰镇酸梅汤吧”,一个身材高挑、丰神俊朗却眼带邪魅的少年学子,正一手旋着自己的青纱小帽,另一手转着支笔头干涩的狼毫笔,“你说古圣先贤们也真是的,留下这些个枯燥冗长的文章不说,偏偏还要每篇抄写、背诵,天啊!我要裂开了……”
旁边马上就有一个跟着随声附和,“是啊是啊,每天听学真是太辛苦啦——剑臣,给我们讲个新段子吧,上回你跟我说的《幽明录》,买胡粉的相公最后勾搭上那姐姐了没?我还没听够呢!”此人是镇上吴氏米行的独子吴忧粱,祖籍福建兴化,当年他爹给他起这名字就是希望家里永远不愁米粮,别看他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却偏偏生得骨瘦如柴、尖嘴猴腮,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人生忽所促,何必苦钻营;莘莘听学间,抄默如履冰啊……”,这时,坐在西廊下一个身材和脸蛋同样圆胖的少年,从座榻上一骨碌身站了起来,他伸手擦擦满头的汗水,走到那个刚才转笔玩、还闹着要喝酸梅汤的少年身后,一把将帽子抢了过来,“鸿轩兄,这日子喝冰镇酸梅汤固然好,不过要是脱个赤膊,围炉涮上一顿羊肉锅子,岂不妙哉!”这位他口中的鸿轩兄,正是当今淄川知府王鹤塘的小公子王化成。
他转头又冲着吴忧粱说:“我说吴老弟啊,你就对那点破事儿感兴趣,唉……想你换庚贴之时,对方必是年方二八、体重二百、蒲团如玉,到时,我定给你讲杨贵妃秘史哈,祝你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身膏腴铺满床……哈哈”
“吓林耐,你这天杀的肥仔,到时定娶个浑身皮包骨、腮无二两肉的瘦马!”这吴公子也不是吃亏的主,一把将手上的书笔掷了过来,没想到正砸在王化成头上,这头也是手上有什么就直接招呼回去,顿时学堂里乱做了一团。
“行啦,行啦,二位兄台,咱别闹啦,一会散学了,我带你们去众友茶馆听书,田先生最近换了新书,讲的是大唐三藏法师西天取经的事儿,里面有一猴儿,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名唤悟空”,他一指吴忧粱,“毛脸雷公嘴,咦,长得跟吴兄你差不多”,一看对方要发作,他连忙改口道,“还有个猪头叫八戒,长得跟我似的,还不行吗”,他接着说,“最近,田先生正讲到大圣娶亲一折,好听得很,去不去……”
没想到话音还没落,只听东厢那边,有人把书重重扔在桌上,然后在上面用力一拍,“够了!这儿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不是尔等般阳三痴胡言乱语之所,再若聒噪,还请速速出去!”
说话的是个一脸英气、眉目清秀的学子,可看看他身上,一套粗布裤褂,补丁摞着补丁,却仍是堵不住上面的破洞;再瞧瞧脚下,竟然穿了双只有庄稼汉才穿的草鞋,和同窗大多数穿着华服的阔家子弟相比,真不是一般的寒酸——这个少年叫高远,字志杰,家住长乐镇外小青山下的一个村子里,父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位老母,还有好几个年幼未成年的弟妹,由于没有什么营生的手段,只靠着几亩薄田度日;虽然他家境贫寒,却对读书很有志向,便想来书院求学。本来他是没钱交学费进书院的,但史孝廉见他天资聪颖,又侍母至孝,怜他有课好学之心,起先就让他在学堂之外听了几堂课,几天下来,发现他不光勤学好问,而且进步神速,在学业上进步很快,非一般学子可比,就免了他的束脩之资,准他入室受教。
除了蒲松龄之外,高志杰是史孝廉在今年这批学生中最为看重的,而他自己也很争气,虽然既要忙农活又得学习,这功课却一直没有落下;可让他极为不忿的是:每次考试,他总是第二名,就连今年的童子试,又是县、府、道三试第二,而压在他头上的第一——正是蒲松龄那小子。
由于蒲松龄和王化成、吴忧粱三人自称“般阳三杰”,又常在学堂里嬉闹玩乐,让他很是看不惯,所以双方经常口角不断,高志杰甚至还改了他们的绰号,把“三杰”叫成“三不良”,意思就是三个胡作非为的不良人——本来王化成自幼习武,就想教训他一顿,没想到的是,这个高志杰平素常在地里干农活,力气大得很,一次在学院外王化成想偷袭人家反而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番。
“姓高的,你是皮又痒痒了是吧!我们聊天碍着谁啦,轮得到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叽叽歪歪,信不信小爷我大嘴巴子抽你!”王化成一直视那次反杀为奇耻大辱。
“就的,关你个泥腿子什么事呀”,吴忧粱也在一旁起哄,“从你一进学堂,我就闻到股牛粪味,你是睡着粪里,还是吃粪长大的啊!”
蒲松龄虽然爱玩爱闹,但倒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儿,就赶紧在一旁想打岔过去,“算啦算啦,都是同窗莫伤和气;鸿轩、鸿轩,消消气……”,他先是拉了拉王化成的袖子,又从书桌上一堆书下面抽出本《封神演义》,踢了吴忧粱靴子一脚,“吴老板,瞧瞧这是啥,牛不牛,我新买的,借你看看……”
“蒲松龄,不用你装好人——这里最坏的一个就是你!虽然貌似多智,却不用在正途,文章里也净是些投机取巧、旁门左道;像你这样的人,我真不明白,上次秋闱究竟是怎么夺冠的!”没想到,这个高远甚是执拗,偏偏不依不饶,“莫不是因你家多金,予那学政了什么好处,私相授受得来的。哼,就算你以后真的求取了功名,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祸害百姓罢了。我奉劝一句:望你洁身自好,早日回头是岸!”
本来,蒲松龄也知道高志杰为人孤傲偏执,是不打算还嘴的,没想到对方竟然说自己是靠行贿得的第一,被他这么一激,毕竟年少气盛,火儿腾一下就起来了,“高兄,我本来敬重你勤学苦读,既然这么说,我倒想问问——你我论写文章,回回你是老二,这么多的阅卷之人,我贿赂得过来吗!如果有真本事,不妨拿出来赢过我,少在这耍嘴鼻子”,说罢,他又抽出了好几本闲书,往桌子上一摊,“您上眼,我就不务正业,怎么着了!我看你呀,也少自诩为雅人高士,其实也不过是个禄蠹……”
此时,整个学堂里,满是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忽然,外面传来个年轻女孩子略带嗔意的声音:“蒲剑臣,凡是个读书上进的,你就起外号儿叫人家‘书虫子’,瞧你自己呢——丰腴如此,岂不是个“肉蠹”!”
听到这个声音,蒲松龄心里一翻个,心想:她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