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像蒲松龄看到的、还有没看到的一样——一家女百家求,喜欢连城的,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高志杰便是其中之一。
尽管高家一贫如洗,几乎没有高攀史氏的可能,但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而希望,则全部来自于科举取士这最后一线希望——本朝承继前朝旧习,实行“科举必由学校”之制,特别是参加乡试的士人,若想再进一步,有机会向会试甚至殿试前进,则必须是官办学校的生员,而般阳书院在淄川又是首屈一指,所以这也成了他立志进入般阳书院的主要原因。
凭着些许天赋和过人的勤奋,他从一介童生,一路艰辛,一直考到秀才;但即便考取了生员,脱离了平民阶层,官家也对生员免了丁粮,厚以廪膳,可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长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再过几年也要谈婚论嫁,没有陪嫁只怕要被夫家看不起;而幼弟也到了该开蒙上学的年纪了,虽说老师免了自己的学资杂费,可若是弟弟也来读书,自己又怎么好意思不给老师孝敬一份束修呢。明年是乡试大比之年,他只盼着如能中举,也许家里的环境或能稍好一些——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加安心地读书,本就多病的母亲,还要经常下地照顾自家田里的农活,连弟弟妹妹们也都很懂事,想尽一切办法支持自己。
倘若中了举人,他计划马上把手头的积蓄拿出来,留给家里亲人做生活费,自己则靠着官家提供的一点点微薄资助,哪怕每餐只有白粥咸菜,也要找一处清净的地方,踏下心来准备转年二月初九在京师的春闱,万一金榜高中得了正榜进士,就有了入仕为官的机会,即便只是进了副榜,最起码能有个国子监的监生或其他低级官职,也就有了俸禄,家人的日子也会跟着好起来。
到那时,如果一切顺意、梦想成真,自己便有了和史家结亲的一线希望……
其实,还有一个人心里也有连城,不过他和高志杰的想法不同。
这个人就是蒲松龄的好兄弟——王化成,别看他整日里耍弄枪棒,而且四处惹是生非,但其实,当他自己一人独处时,却安静得很——此时,散学的他在院子里练了会剑、打了几趟拳,回屋又吃了些茶点,便坐在红木椅上、手支着桌案发呆。树上的蝉嘶哑地叫着,长乐街上喧哗的声音并没有传进来,就这样楞了半晌,他的记忆也飘向了遥远的童年:
他的父亲王鹤塘是江湖中人,这个他从小就知道。那时,他和母亲杨氏待在江浙老家,祖父则带着父亲五湖四海各处干着贩卖私盐的营生,平日里很少回家;偶尔回来,父亲就会抱着还是幼年的他,一会把他举得很高、抛到空中,然后再用双手接住他,逗得他哈哈大笑,口水都流到了父亲的脸上,父亲笑着一把擦掉,然后继续哄他。
母亲,则坐在一旁的桌案边,翻看着一些古旧的书籍,偶尔回头瞧瞧他们父子里,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可惜,这美好的回忆,很快就像枯萎的花朵般凋落了,只剩下枯枝败叶——父亲参加武举考试高中状元,封了官后带兵出去征战,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会家;而母亲在这段时间,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一整天都不和他说一句话。
就在父亲回来的前一天晚上,那天夜里,母亲把他哄睡着了后,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没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于是便有风言风语说他母亲和别的男人私奔了。关于母亲的事,连父亲他也不敢问,因为只要一提到母亲,父亲的脸色就会变得阴沉铁青。
母亲走后,父亲的官就做得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富有。这些年,父亲娶的妾室不少,自己也有了好几个弟弟妹妹;不过,父亲始终最宠爱的还是他,不光说等他长大要继承家业,还把自己一身武功都传授给他。这些姨娘们,对他其实也还算好。特别是如今的主母、二娘蒋氏,因为一直没能生个男丁,所以对他视如己出,二娘还为父亲生了个女儿,就是自己的妹妹京娘,兄妹俩从小感情也很好。不过他觉得,二娘的“母爱”,终究和自己的母亲不同。
所以,对于爱,他是既期待又害怕受伤害,就如同他对连城一样——从小,他就很喜欢她;可是他也知道,连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越是这样,他越喜欢在连城面前尽情展现自己粗鲁不堪的一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她的目光,哪怕,那种目光里尽是冰冷和鄙夷。
他知道,最近二娘正在为自己和连城的媒妁之事四处走动;他还知道,父亲如今是淄川知府,面子大得很,即便文坛地位尊崇如史家,也不敢太过得罪;而且他还知道,连城和蒲松龄两家早有交好,两个人自幼便订下了娃娃亲。所以,他常拿此事开蒲松龄的玩笑,说自己的二娘真是乱点鸳鸯谱,朋友妻不可欺,自己是绝对不会坏你们好事的……弄得他这位朋友面红耳赤;而他,则在一旁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可是,却没人听得出,他的笑声中,满是泪水。
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连城可以用她那双原本充满温柔的眼睛,看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