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芦苇荡看似浓密,却四面透风,寒夜里的风,丝丝地切割着松龄幼嫩的小手和脸蛋儿,仿佛比经历了一冬干枯的苇草,划在上面留下的血痕更疼。
而他,始终捂着嘴,让哭声尽量留在喉咙里,任凭泪水滑过脸上的伤口,却还要忍住这样一来更大的苦楚。
那个小姐姐走后,一直都没有回来,他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他在想:她是不是又被坏人抓住了?又或者她撇下自己,一个人离开再也不会回来……那他,还要不要继续待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终于还是被恐惧打败了,忘了刚才答应小姐姐的“不出声、不乱跑”——他站起身大声哭了起来,在芦苇丛中朝着更深的地方跑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四处全是比他还高好几头的芦苇,在风中摇来晃去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只觉得脚下硬邦邦的泥土,一下下扎着自己的脚,直到最后有块儿大土坷垃,把他绊倒在地;幸好,宽大厚实的衣服护住了他的脸,可嘴巴还是被硌破了,口中都是血腥的味道。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头顶水银色的月光,被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只剩下一个光晕的轮廓,只不过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个挡住月光的人的脸。
秃头——贼人的首领,竟然也在这里。
原来,就在这伙人四散奔逃之际,他趁乱躲进了芦苇荡,本想等人都撤了,再摸黑看能不能逃出镇去。没想到,却是如此冤家路窄。
“小崽子,又见面了……”,秃头一把堵住他的嘴,两只手就像两把铁夹子将他紧紧钳住,尽管他使劲儿挣扎也无济于事,“没想到吧,山水有相逢,这下你跑不掉了!”
“别动,否则现在就宰了你!”说这话时,秃头却安抚似地微笑着,因为他在想:这次自己有了逃出生天的最大筹码,只要孩子在手里,就算被人发现,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他慢慢缩回了芦苇丛中,放低身形,准备往镇外的方向逃窜。
可他刚走了不到百步,却发现面前挡着个小女孩,她好像就那么突然凭空出现在这儿,既没有脚踩泥土、穿过芦苇的声音;也没有拨开苇丛前进时,两边留下的空挡和痕迹。
可她还是出现了。
她看上去没多大,和怀里这孩子差不多?五岁?超不过六岁。但她双目中,却有一双成年人一般的眼睛——甚至说,是超越年龄和时间的。
一头长发没有梳成髻,披散在肩上,她歪着头,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一种难受的表情,好像她不愿看到什么东西,不愿意,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看。
秃头顾不上管她,更不想多寻思为什么这么奇怪她会出现在这,他只怕万一女孩大声喊叫招来追兵,所以扭头就想再寻出路——可就在这时,他感到脑袋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把人放下!”对面小女孩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发出巨响、来回撞击着,可她,连嘴都没张开!
他的手,竟然不由自主松开了,被挟持的男孩一下就摔在了地上。男孩惊讶地看着他,想爬起来。他想伸手去抓他,却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胳膊上聚集,让它们变得沉重无力;那一刻,他觉得身子就像浸在冰水里一般,寒冷刺骨——他小时掉进过冰窟窿差点死掉,这感觉还那时差不多。
对面女孩的眼睛,在月光的反射下变成了闪着微光的银色,肩上的头发在风中向上竖立起舞,像无形流水飘荡着的水草。
他哆嗦着用右手从怀里把匕首拽了出来,秃头从来没信过什么轮回报应,他只信神鬼怕恶人——不管你是什么,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停下,别逼我……”女孩的眼中带着固执和冷酷的决心。她的眼睛张得更大,变成了圆形。
这时,秃头感到什么东西随着一股强烈冰冷的寒气,再次穿过他右边的身体,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右臂、右肩、右胸、右腰、右腿,直到右脚上,一层厚厚的冰霜正在从上向下快速蔓延——他的一半儿,被冻住了!
恐惧的尽头是愤怒,秃头发狂了,他嘶吼着用左手拿过刀,挣扎着——咔嚓一声,他被冻成冰的右脚从腿上断开了,但痛觉却因极度寒冷而麻痹,他拉扯着右边的身体向女孩挪来,掉落着冰屑。
女孩像在梦中,脸上表情恍忽,嘴角竟泛起微笑。
这么做,她似乎很享受。
是的,或许这就是刚才为什么她那么难受、不愿意——因为,其实她很喜欢这么做,但她不愿承认、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看着挥舞的刀尖向自己逼近,她伸出一只手,手上的空气在月光下突然变得炽热无比——秃头身上呼的一下燃烧了起来,空气中瞬间充满了衣料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此时,秃头的眼中,疯狂消失了,充满了绝望——熊熊烈火在他左边这半儿身子燃烧起来,他没有头发的光头变成了一颗烈焰跳动的火球,他尖叫着狂舞着手臂——只有左手,很快火焰蔓延到了右边的身体,冰与火的交融,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浑身燃烧的火光和黑烟扶摇直上,前一刻,他还站在那儿,在一张火网中尖叫;后一刻,他已经跪了下来,身体慢慢融化、流淌;最后,脸朝下噗的一声趴在地上,变成了仿佛一具徒有人形的焦木。
他死了。
在秃头刚刚燃烧起来之前,小女孩不知何时已到了松龄的身边,熊熊烈火照得松龄睁不开眼睛,热浪炙烤着他的身体,他只好用手去遮挡——他感觉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拉住了他,这时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贯穿了他的身体;再睁开眼时,火光已经被甩在了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只留下浓烈的烧焦的糊味儿,还留在鼻子里。
黑暗中,他看见女孩拉着自己的手,往距离芦苇荡几步之外的大路上走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她,好像很久很久之前。
出了芦苇荡,女孩转身要走,他想喊她,可嗓子里却像被刚才的黑烟呛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女孩微笑着看了看他,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也会冻成冰块或被烧成灰,但却并没有。
女孩,就这么来无影去无踪地走了。
恐惧疲惫至极的男孩,一头晕倒在了路边,完全没听到身后很多人的喊叫声:“在那!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