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有无名一点突然蹿出黑云间,逡巡之间,便蓦地震出大片月光,原来是有人打散了遮蔽月色的重重厚云。
一童颜白发而且个头矮小的稚子现身于云端,手持一无饵长钩,歇息在一片好像床铺的大云之上,开始长天钓。
黑云之下,人间星火万般,若散于杂林之中的野花一样,自拥成簇,也算是一幅不错的夜景图。
矮小童子偏移鱼钩寸许,将钩与皇宫作线,而自己视野恰好掠过弯弯尖头,看向皇宫内。
听闻宰相黎嗣源进宫,仁武皇帝从御榻上爬了起来,并未穿履,便起身迎接介甫先生。
“贱臣黎嗣源见过万岁。”
黎嗣源依大丰朝觐之礼,私下见圣,宰相是不用跪拜的,此刻礼数已合典章。
仁武皇帝一把抓住黎嗣源手腕,就将老人带往自己御榻处,差宦官弄茶,嘴中还不停喊着宰相黎嗣源的字号。
“介甫,介甫!介甫快来。”
黎嗣源行至榻前,立容而站,礼数极其周到。
仁武皇帝早已盘腿坐下,待得黎嗣源喘息均匀,又连忙热切说道:“嗨呀,介甫,你我都一把年纪了,顾这些虚礼作甚,快快坐下。”
待得黎嗣源坐于榻上,仁武皇帝竟亲自倒了一杯香茶,所用皆为御器。
“介甫,快来替孤品品这产自拒北群洲的贡茶。”
黎嗣源喝了一口茶水,滋味尚有些苦涩,不过总得来说也算是茶中极品了。
“滋味如何?”
万岁爷换正坐成侧卧,满脸得意询问到。
“万岁,滋味正好,万岁可以亲尝一口了。”
二者相视一笑,听见万岁说好,在侧宦官才恭敬给仁武皇帝倒了一杯精茶。
几十年来,宰相黎嗣源便如饮此前茶一般,替仁武皇帝挡下了诸多难为之处。仁武皇帝自然是一代明君,但仁武皇帝也有姓氏,也是那凡人。
是人便会犯错,所以仁武皇帝自然也会有错,但皇上是不能错的,这样有损威严。
因而,在过去几十年中,黎嗣源与太常大人互相角力处,总会偶尔落笔于如何为皇上分忧之地。
便如这大臣吃苦茶,万岁饮精茶一般的道理。
喝完了贡茶,仁武皇帝没来由自叹一声。
“介甫,寡人老了。”
“万岁与大丰皆享千古。”
仁武皇帝笑着看了黎嗣源一眼,笑着挥手道:“人嘛,都会老,孤也不能例外,又不是那飞来飞去的仙人,要不了长生。只是孤觉得,这一老啊,有些时候就容易乏了,容易困了,容易怕了。”
黎嗣源笑容不变,但实际上却是坐容更好。
“怕啊,怕这一不小心着了凉,第二天早上就上不了早朝,耽搁了天下大事。”
“陛下龙颜极盛,自是不老的。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陛下受之于天,是万民代表,怎么会说老就老呢。老臣还想继续服侍几年陛下呢,然后就望陛下找得贤人,继续为这大丰思量一二了。”
仁武皇帝大手一挥。
“哈哈哈,满朝文武,依孤看来,就属你黎嗣源最会说话。孤既受命于天,则迟早会还命于天的。你我啊,都是要变成一堆白骨的。”
黎嗣源垂首,不敢直视仁武皇帝此话。
“朕知道,你想七部行政,如此便使皇权更盛,则大丰江山便更加稳固了。只是啊,这士族之人,早已渗透进我大丰上层的方方面面,便是朕,也奈何不了这块铁板啊。要朝革,就是要士族的命,动大丰的根啊。”
“万岁,三公不废,恩科不施,士族便真的更加动不得了。介甫也知道,废三公之制,尚有违天道,但若不让那些寒窗十年的读书人走进这庙堂,恐怕才会真的寒了天下的心,进而危害我大丰千秋啊。”
“黎嗣源,这读书人就真的那么好吗?”仁武皇帝脸有怒容,冷冷问道。
“回万岁,书生自然是士族也有,平民中也有。但只有读书人,才算真正的出自于万民之中,从而摆脱士族之束缚。读书人若是穷人,则入朝为官,代表普通黎民百姓;读书人若是士人,便是那士族子弟,少不得要为现在的大臣们考虑一二。陛下既是万民之主,便要采纳万民之言,如此才更利于各方典守啊。”
仁武皇帝喝了一口热茶,听完宰相之言,半晌不语,只是静静望向窗外。
窗外云端,矮小童子抹嘴一笑。
这人间的皇帝老儿,也是个假正经,不爽快,不爽快。
童子或许是对此间少了些兴致,便又移钩至西境一处。
西境某处大山之中。
有一破烂和尚脚踩一通天古木,凌空贴地虚渡,直入一蜿蜒山底黑洞深处。
未过少许,便有一通天大蛇蹦紧身躯,直往云端而去。只是还未去到天穹,便又被那古怪和尚一脚踩下,重归大地。
和尚立于蛇冠之上,喝了一口酒,尴尬笑道:“原来是个母的,难怪周围这么多蛇子蛇孙。”
自号青龙的蛇妖长吁一口气,愤怒开口:“疯和尚,可是要打架!”
和尚用手揉了揉鼻头,大概是被蛇妖腥味熏坏了脑袋。
“真臭,不如你家老祖宗香。”
和尚笑说着,又喝了一口酒水。
青龙听闻此话,也暂时压下了心中那口怒气。
这和尚,不好惹。
青龙蛇妖本是一洞天鳞蛇,后机缘巧合之下落进人间,堕入妖道,便在人间做起了妖皇帝。但它知道,自己几个老祖宗,个个道法通天,便是在那仙界,也是一方大物。此僧葫芦中的酒水,分明就是哪个倒了血霉的老祖宗尸骨所化。
“高僧是来杀我的?”
寒风凛冽,竟是吹得蛇妖身上泛起一丝寒汽。
“杀你作甚?难道要和尚跟你一起死啊,我只是来和你讲讲道理。”
听到和尚提醒,蛇妖顿时清醒过来。幸亏这厮不是个不怕死的主儿,还晓得沾染红尘事的利害。
“高僧既然不是来杀小妖的,小妖便愿聆听高僧佛音。”
“我吃过你祖宗,还喝过它酿的酒水。”
蛇妖一愣,然后冷冷开口:“小妖若没记错,高僧既是佛门子弟,恐怕不宜动口欲。”
这妖僧,性格古怪,难道要活生生炼了我?
蛇妖心中腹语,又连忙以佛门清规提醒那古怪和尚。
破烂和尚又喝了一口酒水,盘腿坐于蛇顶。
“唉,这经是好经,可若是假和尚念了,就显得勾人食欲了。唉,和尚我真是太难了。”
“臭和尚,你到底要闹哪样!有本事你就与我换命,老娘正好为自家老祖宗报仇雪恨。”
蛇妖就算脾气再好,此刻也容不下这疯癫和尚了,就要变作人形,与之缠斗。
嗯,或许说是送死更为妥当。
“阿弥陀佛,和尚不与你换命,和尚怕死。”
蛇妖青龙算是彻底被这和尚给弄疯了,此刻嘶吼道:“我的老祖宗啊,您到底想干嘛?”
疯癫和尚哈哈一笑,挠了挠头,然后骂道:“孽畜,你这是骂我呢?谁是你老祖宗,和尚我是要与你换伤!”
只见破烂和尚佛唱一声,自号青龙的蛇妖那庞大身躯顿时陷入地中数百丈,然后便晕死了过去。
银照镇仙楼,有一猩红仙剑破楼而出,直奔西境山野之中的千丈佛身。
童颜白发的矮小仙人,此刻真像一顽童一般,在黑云之上翻滚不已,捧腹大笑,随手便揉碎身后不少云朵。
“哈哈哈哈,这疯癫和尚也有今天,乐死小爷我了。”
东郊某一清新草堂处。
黎浩然褒衣博带,正襟危坐于院中,对面坐着一位姿色极美的女子,堂外悬挂一“玄机词文候教”的红纸告示。
“幼薇不知黎大人也甚是喜欢这南国五子,此刻心中很是高兴。”
“南国五位先生,虽然仕途受挫,但才学确实极好。五子放荡不羁的性子,浩然甚是羡慕。”
鱼玄机轻轻障袖,笑着说道:“《南海诗集》中的很多首诗作,玄机也是极为喜欢的。五位先生对于庙堂之事的见解小女子不敢说一二,但仅说先生们比兴、象征、神话等写诗手法,小女子还是极为推崇的。”
黎浩然点了点头,似有心事说道:“这世间事,终是让人难全,便是才华如五子,也还是有颇多无奈。”
“是啊。在这苍穹之下,谁人不是蝼蚁。小女子身世凄惨,过往多年,早已明白了这银照城内的无奈颜色。”
黎浩然摇了摇头,也是满脸无奈,与那鱼玄机同为天涯沦落人。
“天色已晚,小生这就告辞了,日后若有时间,再来草堂与幼薇姑娘讨教一二。”
待得黎浩然走出门去丈许,鱼幼薇连忙快步跟上,一手扶住草门,身姿躲在门后,满脸涨红小声说道:“公子,落红愿达公子意,东郊情深绵处无。”
黎浩然回首望去,苦笑一声说道:“小生改日再来看望姑娘。”
不知怎地,今夜月色暗明不定,鱼玄机没有看清门外公子神色,倒是听清楚了公子承诺改日还来草堂的话,此刻竟像小女子一般,蹦跳回屋中去了。
黎浩然走后,草堂外有一黑衣猥琐男子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