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父母没有自己的孩子,将我视为己出,对我百般疼爱,我的成长过程真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我母亲没有多少文化,是那种很传统很善良的家庭妇女,对我是发自内心地关爱,毫不夸张地说,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用心照顾我的生活。一般人真的很难想象我母亲疼我到什么程度。1960年代出生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一顿饭、洗过一件衣、刷过一床被,种种家务活,她都是全包全揽的。尤其是在吃这个方面,印象最深的是我母亲逼着我吃炖鸡肉,我实在吃不下去,又看着她辛辛苦苦做出来,实在是不忍心,就偷偷地和着茶一起吞下去。每天早上的煮鸡蛋是雷打不动的,以至于我成年后再不吃煮鸡蛋了——往往小时候过分拥有的东西长大后会变得非常排斥。
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秋游,母亲常常给我准备些鱼肉蛋之类的荤菜。这些东西我真的是吃得有些腻了,就拿它们跟同学换小菜吃,鸡蛋换红薯,鱼肉换笋子……现在我还常让小学的同学给我带咸菜、豆豉,对荤菜没什么兴趣,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母亲给我吃得太多了,已经足够支撑我的一生。
小时候我写作业,母亲常常陪在我身边,不是扇个扇子,就是弄点小吃,有时候我不愿意吃,她就哄着我吃,我实在不吃,她甚至会默默流泪,然后我就强迫自己吃。她在生活中对我的这种关心,说真的,我做不到,也学不来,哪怕是对我亲生的儿子。
我们湖南冬天阴冷阴冷的,要烤火箱,吃饭的时候也在火箱旁边吃。我至今还记得我和父亲从不用动身,都是母亲忙来忙去地端饭端菜,父亲像个国王,我像个公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待遇。
有人说一个家庭中,母亲素养的提升,一定会对这个家庭的整体素养有很大影响。这个素养其实和文化程度高低没有多大关系,就比如我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非常懂得相夫教子,非常谦卑善良。每每想起我的母亲,她身上那种善良而任劳任怨的传统品格,真的是让我感慨万千。
母亲对我的好,还体现在非常多的生活细节上,比如,那个年代的夏天,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她就给我扇扇子——因为湖南的那种闷热是无法言说的,她就一直用扇子扇风,每天晚上,都是她为我扇扇子,等我慢慢入睡了她才睡。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跟母亲睡。每到冬天,冰天雪地,没有暖炉、暖气,我们一人睡一头,她就一直把我的脚抱在她胸口,让我睡得很熟很香甜。
她脾气也好,从来没有发过火,留给我的都是这种温暖的、柔软的回忆。小时候,无论是哪位同学到我家,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小伙伴来,她都给予特别好的招待,以至于他们现在都会记得我母亲的好。她那种接人待物的礼仪,真的体现了中华传统女性的美德。虽然我没有学到多少,但进门就是客人,让朋友乘兴而回总是要做到的。
她对自己却十分吝啬,吝啬到什么程度呢?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也调去外地工作,偶尔匆匆回家看看,以为家里无人,结果一打开灯,看到她端坐在那里,被她吓一跳,便埋怨她怎么这么黑也不开灯。母亲就说:“我有些困了要眯一会儿,开着灯浪费电啊……”总之,她就是对自己十分节俭,对别人,包括我同学、朋友,都会特别大方。
后来我读师范的时候,交往更广泛,也经常会有同学来我们家,因为母亲的热情好客、慈爱温柔,以至于家住乡下的同学,只要他们从我们家路过,就会在我们家停下脚。我母亲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辣椒黄豆炒鸭子,我很喜欢吃,同窗们也喜欢吃。也许是眼见的多了,当时我不曾炒过,现在却做得很娴熟了,也许是为了心底的怀念吧。那时候只要同学们来,母亲就坚持炒鸭子给他们吃。因为当时物质条件并不好,很多同学在学校根本吃不到什么好的食物。1978年秋,我们去读中师时,学校还发窝窝头让学生充饥。不少人吃不饱,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等他们吃完走的时候,还会让他们带一些她亲手做的糍粑等东西回学校。
直到现在,那些同学提起我的母亲,还都会说:“云鹰,你妈妈真的是太好了。”
我那些散落在各地的同学,听说我回家乡,都会盛情招待我。之所以如此,除了当年的同窗之情,还因为我母亲当年待他们的那些真情,是他们最为感怀的。我一个在北京的同学,也是当年受到过母亲盛情招待的,在得知我母亲去世后,还特意在清明节时和我一起辗转去母亲的墓前祭拜。年少的记忆往往是最清晰也是最深刻的。若非感念至深,绝不会有此举动的。
母亲并非纯粹的家庭主妇,虽不像我父亲属国家干部,但也是商业局下属单位的正式员工,因工作积极,待人真诚,很年轻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母亲的同事或朋友大都儿女颇多,上有老下有小的,每逢过年过节,她总是这家送只鸡,那家送只鸭,这家包一盒红糖,那家给两瓶罐头。自己却舍不得吃,也不愿意花钱买好衣服穿。
1997年8月我来深圳后,她第一次过来,也是唯一一次来深圳。有一次我去香港学习,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当时深圳的月薪3500元左右)买了三套日本进口的服装。我知道她艰苦朴素,若知道我买这么多这么贵的衣服,肯定会有些埋怨。于是就只拿出一套穿给她看。谁知她不但没有责备我,还宽慰我说:“你来到这边,更要穿好一点了,钱不够,我还有攒的呢。你不用担心不够花。”母亲不是随口说说,她和我父亲对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我从小就比同龄人吃得好、穿得漂亮。读小学时,我父亲到上海出差给我买了一件灯芯绒绣花衣,以至于后来一个同学追求我时,居然告诉我是我穿的那件红色的灯芯绒衣服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17岁时,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父母亲还带我去百货公司,花了68元给我买了一套上海牌米黄色的西装。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34.5元!后来我自己有了儿子,也从小把他打扮得精神十足,这是不是受到父母的熏染?我不知道,总之,是童年时就种下了美的种子。
母亲身上的那些美德与好习惯,虽然我未曾学得一二,但她的淳朴与善良,还是让我深受影响。
因父母都有不错的工作,我又是独生女,家境自然好些,1978年我去读师范的时候,父亲每个月给我10元的零用钱,而且是一次性让我带足60元,我的同学都惊讶得不得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每个月有10元零花钱是相当奢侈的。
更为难得的是,尽管父亲对我选择读师范耿耿于怀,但还是为我精心准备了一块进口的英格兰手表作为上学礼物。当时那块手表是260元,40多年了,这也是我唯一保存的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了。记得当时商业局共采购了三块这样的手表,父亲给我买了一块,父亲的同事买了一块送给他出嫁的女儿,另一块遭遇了抢劫。我们当地一个女孩戴着这块英格兰手表,不知被什么人盯上了,一直被人跟踪到大街旁边的公共洗手间,抢劫者将其按在地上硬生生地抢走了那块手表,可见这块260块钱的手表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在20世纪70年代,它真的算得上是非常珍贵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吓得收起了手表,不敢再戴,以免也被人抢走。
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下,我在同学中间,算是很富有的了。应该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我很小就乐于去帮助他人。我的同学中,有生活在靠自家喂猪养鸭填补家用的人家的,他们的课余时间,常常要干很多农活。于是周末或寒暑假,我就主动跟同学一起上山,帮她们扯野菜、打猪草,还帮同学上山捡柴、拔丛毛。有时还去郊外抓蚯蚓喂鸭,去小溪边抓螃蟹。看着同学们有收获可拿回去,我虽然非常累,但十分开心。
后来读了师范,每次回家,母亲炒菜时我都会让她多准备点,把牛肉、鸡块这些难得一见的食物,带到学校与同学们分着吃;也会多带些粮票,分给那些比较贫困的几乎吃不饱饭的同学。很多年以后,同学聚会时,有同学还感慨地和我说起当时我送他的3斤粮票。诸如此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同学们都还记忆犹新。
周末空闲,我们就走出校门,去芷江城里逛逛,有时候我请大家看电影,8分钱一张票,闪烁的银幕下,留下我们太多美好的记忆;有时候我会付钱扯一些布,和女同学一起做学校演出服。
和母亲待人接物的态度一样,我的所有举动都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也不会让人觉得我家庭条件好就高高在上去施舍谁,而是觉得那种帮助里有一种有福同享的青春情谊。如今和当年的同窗聊起,他们会念及我的热心和良善,感叹一起度过青春岁月的美好。
经济上我没有感受过穷困,生活上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对我父亲也是毕恭毕敬的——那个时候没孩子是我母亲的问题,她的子宫被摘除,因此,她觉得对我父亲有亏欠,总是毕恭毕敬的,这就使得我的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争吵和叱骂之类的消极因素,家里经常是满溢一片和睦之气。
有时候想想,在时代和亲情无法选择的情况下,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愉快成长,也算是上天的另一种善意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