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的一生底色,都在童年涂抹好了。若以思辨之心去回顾少时岁月,给我一生奠基的警予学校,算是我生命中最需要大书特书的一段记忆了。
先说说当时的溆浦县城。我所在的溆浦县在湘西,自古就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其文化底蕴深厚,更是让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一直引以为豪。据史料记载,“溆浦”一词最早出现在爱国诗人屈原的《涉江》中,而屈原与溆浦的不解之缘,以及后世的人才辈出,也让溆浦有资格留名中国文学文化史。任国瑞先生的《屈原年谱》中指出,屈原在49岁到达溆浦,一共在此地待了四年,其间不仅对当地民风赞赏有加,而且写下了《离骚》《天问》等不朽名篇。如今,“警予学校”的河对面就是“屈原小学”,“警予公园”的上方就是“屈原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屈原的雕像。
历史推进到20世纪70年代,溆浦的发展虽受时代影响,但也呈现出勃勃生机。正如父亲教我写作文时所说,它“物价稳定,物产丰富”,尤其是一年四季从不间断的香甜可口的水果,至今都令我念念不忘。在整个怀化地区13个县市中,溆浦县的人口数量是全地区之首。在我小的时候,它的总人口数就达80多万,现在早已超过100万了。1971年溆浦就通铁路了,也是当时最早通火车的县城之一。一条铁路线穿城而过,在承袭古老优秀传统和踏上新的发展之路上,可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转眼间从懵懂稚子到了读书的年龄,父亲便把我送到了警予学校。踏入那所古色古香的学校的大门,我的人生也开始了一段新的历程,而警予之魂,也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和我的灵魂交互融合。
1916年向警予从周南女校毕业后,创办了溆浦女校,提倡男女同校,传播思想新风尚。为保证办学质量,实现办学目标,她从长沙、常德等地请来任培道、熊李兄、吴家瑛、蒋如竹、易克勋等思想进步的同学来任课。而溆浦女校也从教育救国的基地变成了革命的据点。
她的教学理念非常明晰,主张对孩子的培养应立足长远,不仅为现在的社会培养有用之才,还要培养在未来社会里发挥重要作用的栋梁;倡导评价教育效果,不要只看学生在学校里的表现,还要考虑学生离开学校到社会之后的表现。她还特别强调培养孩子为社会服务的意识,养成劳动习惯,同时,也对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非常重视,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为了扫除旧习,培养学生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服务社会的意识,她带领学生到大街上清扫垃圾。而向警予提出的“自治心,公共心”的校训,以及亲自写词谱曲的《运动乐》一直沿用至今,并得以发扬光大。几十年过去了,向警予创作的校歌和运动歌,我还能张口就来,可见其已深入骨髓了。
在历史的变革中,警予学校多次更名,直到1978年,为了纪念向警予烈士,湖南省委批准该校更名为“警予学校”,学校名字才正式确定下来并一直沿用至今。
我们当地人对这所学校是怀有很深的感情的。1971年,我开始上小学,记得警予学校在创办时有一个很气派的门楼,就像旧时大户人家的牌坊,很高大、很醒目。门楼旁边还有一栋小院,不知何故,这个门楼被驻扎在“溆浦机场”(抗战时兴建的军用机场)的部队占了,我们师生对此非常不满,就举着“还我校门”“还我校舍”的牌子去县政府请愿,还将课桌椅也搬进已改成的军人宿舍上课。但似乎也没有改变当时的情况。政府在齐平的街道口给我们另外开了一扇校门。如今的“警予学校”校门大概恢复了从前的原貌,进行了重建,但总觉得不如小时候美好了。
学校紧挨着河边,我就读的时候学校还没有围墙,只有一个木制的小门,师生可以随意进出。出了小门,学校后面就是小土坡。每每站在这个小土坡上,就可望见日夜不停、川流不息的溆水河。后来,我在这个学校当老师后,还常带学生们来这讲课,《海上日出》《火烧云》等就是在学校这个后花园诞生的杰作。我们在河边观看日出、欣赏晚霞。
当时我们住的向家大院离学校的小门很近,中间只隔了一个马棚。我上下学只要通过一个小道就行了。学校所有的教学楼全是用木板做的回廊建筑,古色古韵,方方正正围成一个四合院,像是古时候的书院,给人的感觉甚好。尤其是中间的一个六角亭,建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用油漆刷得亮亮的,并不亚于岳阳楼等楼宇,也是如今“警予学校”唯一保留下来的警予校长创办时的旧迹了,现六角亭属地市级保护文物。
当时操场是两截,是我们读小学四年级时,每天到河边一担一担地摸石头、挑河沙把它填成了一个完整的操场。只记得我们每天要求挑30担,由各班的劳动委员负责登记每人每日所挑数量,上下午是要上课的,有的同学一下课就去河边摸石头挑一担;有的同学中午或放学后就主动去河里挖沙。我自然是积极的,有时还超额完成任务。河边没有老师监管,一路上也没有人看管,也不曾有人掉进河里,更没有家长因担心来学校闹事。那时的孩子难道真的懂事、吃苦一些?还是老师、家长放心一些?若是现在,早被媒体曝光批判了。回想起来,我真觉得这是个很愉悦的差事。尤其是看到低年级的小同学入校后,我们会很自豪地说:“你看,学校操场都是我们挑石垒沙填上的呢。”
我住的大院也是木质材料建造的,从我们家二楼的小窗户,可以直接看到缓缓流淌的河流。所以我觉得能够在生活和学习中看到波光潋滟的水面,真的是童年的一种可贵的体验。所谓的“智者乐水”也无非如此了。现在政府对这一块进行了改造,我小时候住的院子,变成了“向警予纪念馆”,中间就是“警予公园”,警予公园隔壁就是现在的“警予学校”。当时的学校错落有致,曲径幽深,不像现在,一眼望去,到处铺的都是水泥面,没有了当年的韵味。可喜的是,学校中央的警予雕像与六角亭交相辉映,警予之魂依然飘荡。
我上小学时担任班长,经常要向老师汇报或将同学们的作业交给老师,因此也常出入这个六角亭。多年后又回到这个学校当老师,并有幸被安排在六角亭备课、改作业,倍感亲切,仿佛当年的警予校长就在我们身边。以至于现在每每清明回去,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在六角亭上走一走,摸一摸,感受当年的温度。现在的学校已很少看到这种建筑风格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教育就被“安全感”绑架了,现在的警予学校除了还有一个六角亭,原来那些结实的木板房全都拆掉了。建有六角亭的地方,在它的延伸处也仿照过去的样子建了一些凉亭,可再仿照也已经没有原来的味道了。最可悲的就是后面那条溆水河,原来是出门就能看到原生态的河面,但现在已被高高的围墙圈住,修了一个很大的河堤,整个用水泥砌起来,再用一个大铁门锁住,谁也到不了河边——这下完全没有安全隐患了。
所以我小时候读书的经历是很有趣的,在并没有大力提倡体、美、劳等发展的时代前提下,我们小学的活动却异常丰富。追忆起来,小学期间不少场景还历历在目。
比如一年一度的送新兵去部队,这是一项非常隆重的典礼性活动,我们学校会有大合唱,我做指挥,然后举着拥军的牌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新战士队伍的前面。从人民武装部穿过大街小巷,一直把新战士送到火车站,他们的亲人早已等候在车站站台,目送着列车徐徐开往部队的方向。
当年的很多活动都是极其热烈的。每一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们全校各个班的同学穿着各不相同的班服,有的拿着鲜花,有的拿着气球,有的举着小红旗,还有学校的秧歌队,边走边唱、边走边舞,有种载歌载舞、浩浩荡荡的感觉。从学校门口途经县政府,走过整个大街,一直走到县万人大会场开展庆典活动。那样的节日真是神圣庄严,马路边上的行人、商店的服务员以及很多家长都投来赞许的目光,整个学校的声誉也因此大大提高。偶尔有汽车路过,司机也都自觉停下来,目送我们。
这样的活动一直延续到我当了警予学校的老师,作为班主任的我在队伍的前面吹哨指挥,副班主任,通常是数学老师就在班级队伍的后面压阵,经常是贯穿整条街,蹦跳着、欢舞着,很是兴奋。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学校是有活动场地的,为什么总要从学校的东头一直穿越到县城的西头?也许是一种仪式感,也许是想给县城带来另一番景象——它不仅仅是学校的节日,更像是全县人民共同的一个盛大的节日。如今是没有这种盛会了,街道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已容不了学生的行进队伍了。校长、老师也不敢如此“放肆”了。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几乎没有什么大型娱乐活动,不像现在有24小时的电视、随身不离的手机、网络之类的工具。因此,学校的各种大型活动和演出,每次都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几乎是全校、全民参与。教师很有荣耀感,学生也有深深的集体荣誉感。此时走路都比平常走得更雄壮、更威武,不少班级学生还会在队伍里做一些穿梭的动作和造型,很有意思。不像现在不少比赛和活动只有参赛人去,其他人是不去看、不参与的,无法给其他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小学时光的确称得上是多彩的。“学大寨赶大寨”“学习小靳庄”等全国性轰轰烈烈的活动如火如荼。我们穿着红色格子衣,蓝布裤,脖子上围一条白色围巾,到大街上宣传“学大寨”;到乡下晒谷坪演讲革命形势。以至于我后来当了老师听到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情景,也就自编自演相关舞蹈并参加教师节演出。
警予学校一直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就是培养学生为社会服务的意识,这也是向警予创校之始就一直注重的。她当年就带着学生去大街上扫地、清垃圾。这个习惯一直被沿袭到我读小学时,那时候我们每周日都去洒水、清扫街道,还去帮“五保户”做家务活。印象最深的还是“半工半读”,很多时候,我们上午读书,下午劳动。有的时候是去砖厂挑砖,有的时候是去糖厂削甘蔗。我们每个学生还在郊区山上“承包”一块地,有时种红薯,有时种玉米。我的那块油菜地是大家嫌土质不好,尽是石头而不要的。我是班长自然自己种了。于是,每个周末都约些同学上山,有时挑一担尿,有时挑一担马屎粪去施施肥。冬天的时候还专门上去扫雪,生怕雪把油菜叶子压坏了,第二年就没有收成了。还好,我那块不毛之地居然获得丰收,榨出的油也十分香。
在那个年代,没有孩子觉得做这些事有多脏、多累,也没有家长觉得这样会耽误孩子的学业。我也算是独生子女,在这件事情上,父母非常开通并积极支持,还常常帮我储存一些草木灰、橘子皮等做肥料。其实从小做这些事情,并不影响我们读书、掌握知识,也没有影响我们现在的思考能力、阅读能力或写作能力,反而因为体验的丰富,在这些方面大有助益。“教育即生活”,生活本身就是教育,这句话确实是真理。
这些经历很锻炼人,对我的成长影响之长远,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慢慢体悟到的。比如当时没有广播,只有喇叭,我是中队长,经常对着喇叭说新闻、念稿子。所以,后来我无论碰到多大的领导,碰到多大的场面,都没有畏惧心理,从不恐慌。这也许就是从小锻炼的结果。
1974年我十岁,学校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去韶山瞻仰毛泽东主席故居。当时每个班派两个代表(班长和学习委员),因需要自己交10元钱,班主任还特意来我家征求意见。我父母自然是十分欢喜,母亲还说:“呀,小云,你可以坐火车去看大世界了。”因而,我得以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韶山,第一次参与集体的游学活动。
40多年前的韶山保留着毛主席故居真正的原貌,我们在他老人家门前的稻谷坪上合影留念。此外,我们还去了省会长沙,去了烈士纪念馆、橘子洲头。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去商店买了我从未见过的像玉米苞似的圆珠笔和一本印有韶山冲图案的漂亮的笔记本。很多年来,我依然坚持游学旅行,从省内到省外,从国内到国外,是不是与这次出行有关?不管怎样,走出去看看世界,一定是让人心旷神怡、收获满满的。
我能在这样有文化底蕴、有思想传承的学校读小学,能接受这样多样化的开放教育,确实是很幸运的。所以,从教之后我一直认为小学教育很重要,并且于2011年在深圳创建坪洲小学的时候,也一直考虑新学校天然缺失文化底蕴应该怎么办,从而确立“自己播种”的建校思路。
无论是从向警予创建警予学校的历史中,还是从我在警予学校的读书经历中,我都深感创校校长的重要作用,并时时、处处提醒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深圳宝安坪洲小学如今的美好面貌和备受赞誉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