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霄一语成谶。
轰炸机突袭昆明那日,冼青鸿的战机刚刚抵达圆通山。
预警的红色气球高悬,跑警报的人流填满昆明城的大街小巷。冼青鸿向身旁那架与她同飞的战机振翅警示后,将机身又拔高了几百英尺。
子弟小学之内已乱作一团。
空军太太们赶着孩子们朝防空洞跑去,余下几人收拾值钱物件。其中一人望了望天,惊声道:“那架航校的战机怎么还不降落!”
张翎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暴躁道:“现在下降,还没落地就被打成筛子了!”
“那她这是要……”
“……迎战。”
从半年前航校元气大伤后,驻昆空军部队便迎来了漫长的避战期。每每轰炸来袭,飞行员撤离机场,战机推入防空洞。别说空军自己心里窝囊,连老百姓都要讽刺他们,“这敌机来了,你们不打,怎么和我们一起跑警报?”
这次空袭突至,正赶上冼青鸿和其他两架战机在起飞训练。她心里知道此时降落只有死路一条,干脆和敌机拼个鱼死网破。
航校的机场更是异常混乱。
其余战机按照以前的轨道推往防空洞,唯有一架开始预热。这架战机受命前去掩护冼青鸿等人降落,即便这胜算极其微弱。
谁知飞行员刚跑到机翼前,另一人却抢先爬进机舱。
他定睛一看,顿时怒不可遏。
“冼之衡!”他咆哮道,“滚下来!”
冼之衡置若罔闻,转瞬准备就绪。这名飞行员爬上机翼,狠狠揪住他的领口,“你战场抗命,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冼之衡看他一眼,目光哪怕隔着防风镜也冰冷异常。
“让开。”
“你下去!”
“我再说一遍——让开。”
“冼之衡,你……”
他眼前蓦地一黑。
冼之衡掏出手枪,对准他一只眼,说:“我姐在天上,你再拦我,我毙了你。”
见对方还没反应,他将枪口移向他耳边,转瞬扣下扳机。
子弹擦着耳廓飞过,将这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终是退了下去。
狂风席地而来,战机如利剑一般刺向蓝天。那名飞行员望着飞机尾翼腾出的黑烟,喃喃道:“他疯了……”
冼青鸿等人与敌机交战正酣。
他们遭遇敌机来袭,是不幸。但他们决定迎战,则是不幸中的大幸。
西南驻军避战太久,日军以为航校之内早已无机可飞。这种轻敌的心态让他们只派来一列战机编队,结果竟被占了高空优势的冼青鸿打得措手不及。
然而俯冲之后,战况急转直下。
冼青鸿的战机尾巴被咬,几个转身也没有将对方甩掉。她调转机身,眼里杀意顿生。
对方似是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急忙朝左侧躲避,闪离了冼青鸿这气势汹汹的一撞。两架机身交错的瞬间,他颇为惊愕地发现——这个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战机,驾驶员竟是个女人。
高空之中,一刻的晃神也不能有。
就这么一愣,他忽然感到机身一震,发动机顿时腾起熊熊烈火。这名驾驶员抬头望去,只见高空之中又一架战机杀出,枪口从机尾转向机舱。
他“啊”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就被子弹洞穿了胸口。
火势越来越旺,吞噬了一半的机身,机舱里还有一名血肉模糊的飞行员。三秒后,“轰隆”一声巨响,敌机凌空爆炸。
冼青鸿看到冼之衡遥遥和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她想:“我这个傻弟弟,回去得带他吃点好的。”
然而就在下一秒,冼青鸿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的喉咙中升腾起一股血腥味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淹没。
“小衡!”
——
小衡那年二十一岁,他后来再也没有长大过。
他并非技巧不精,而是败在战机落后的性能上。但凡他所驾驶的道格拉斯速度能再提升百分之五,这场空袭的结局也会被改写。
漫天火雨落下,他的遗骸散落盘龙江。
张翎羽等人在江水下游找到他时,他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水流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将他背上岸,晚风一会儿就将他的军服吹干了。
于是他只有头发湿着,就像淋了一场雨一样。
冼巍在他追悼会结束的第三天才抵达昆明,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在小儿子的墓碑前静坐许久后,他去医院探望冼青鸿。
正值深夜,他的军靴踩在医院的瓷砖上,发出让人心悸的摩擦声。
当日一战,除小衡外,还有一名空军阵亡,冼青鸿重伤昏迷。她接受手术后去小衡坟前坐了一晚,第二天便又被送回医院。冼巍得知后怒不可遏,打电话过去痛骂:“我已经没了儿子,我不想再没了女儿!”
可是真的走到这里,他反倒无话可说。
抬起眼,只见叶延淮坐在黑暗里。几个月未见,他竟比上次死里逃生还要削瘦些。从来都干干净净的人,下巴上生出青色的胡茬,长衫几日未换,沾了血又沾了土,神色疲惫不堪。
冼巍走过去。
他这次,当真是以父亲的身份来了。
“怎么在外面?”
“知道您要来,病房不好找,”叶延淮站起身,嗓音嘶哑低沉,“这边走。”
病房中点了盏孤灯。
冼青鸿脸色苍白,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从小衡坟前回来后,她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不吃不喝不睡,似是要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她总觉得小衡没有死。
这孩子假死过一次,未必这次就是真的啊?
他那么讨厌打仗,说不定又跑了呢?
冼青鸿想去找他,这次把他找回来,她绝不再逼着他回部队了。他想做花匠做花匠,想写曲子写曲子。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就想坐在家里读书写字,她都会由着他的。
可他怎么不回来啊?
直到她后来做了个梦。梦里,小衡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和她那些已经离开的战友坐在一起。他冲冼青鸿招了招手,很腼腆地说:“姐,我这回,真死啦。”
她骤然惊醒,抱住守在一旁的叶延淮大哭。
小衡真的死了。
他这一生死过两次,第一次为逃,第二次为战。他以前老说:“姐,等你和叶大哥有了孩子,我是不是就做舅舅了?你什么时候有孩子啊,我想做舅舅。”
冼青鸿想啊,想啊,直到一个熟悉的、苍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冼巍说:“青鸿,好点了吗?”
她茫然地看向他,眼神无法聚焦。过了好久,她嘶声说:“爸,把我调回前线吧。”
冼巍神色一滞。
她哀求道:“爸,求你了,把我调回去吧。”
冼巍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你不用求我,”他语调悲哀,“前几天重庆开会,云南驻军调走是早晚的事。二十几个中队皆有调令,我冼家孩子的命,未必就比别人高贵。”
冼青鸿肩膀一沉,竟是如释重负。
她说:“那就好。”
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小衡。冼巍又说了几件事,嘱咐她好好休息,随即退到病房之外。
他望了一眼叶延淮。
这么个人,就见过一面,也莫名其妙地成了他女婿,他也莫名其妙地做了人家岳父。冼巍斟酌许久,还是没想好应该摆什么姿态。
想到最后,叹了口气。
那个照顾青鸿后半生的人,终归不是他,而是面前这个人。
“我在里面说的,你都听见了?”
叶延淮点点头。
“对不住你,”冼巍疲惫道,“新婚燕尔,还没有半年。青鸿这次部队调动,我也做不了主。”
叶延淮苦笑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冼巍又道:“也没办法。做父亲的,总想把女儿托付出去,能有人好好照顾。可青鸿这性子,要走的这路,我谁也不能指望。”
他没想到,叶延淮开口道:“我能照顾。”
冼巍哑然失笑。不等他说话,叶延淮又很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我能照顾。”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并肩走出医院大门。
目送冼巍离开后,叶延淮回了趟家。他翻箱倒柜,将孟霄上个月给他的那摞书翻出来,一本一本地抖。
最终,一张薄薄的纸,从书页之中飘然落下。
他将纸拾起,在征兵报名表的第一列郑重写下六个字,“叶延淮,医疗兵。”
如果不能在她身边,那起码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
他会用尽全力,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抵达一个,她回过头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
冼青鸿四月出院,五月收到调令。叶延淮的征兵申请亦被通过,集合的日子只在她走后两天。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不提这两件事。就仿佛装作不知道,分别就会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出发前一周,一干空军轮休了几日假期,各自去昆明城置办行李。有些年轻空军趁着这日子去和自己的女朋友告别——这些女孩多是西南联大的女学生。一时间,校园门前几多离人愁苦,连春光都被她们涟涟的泪水淋湿。
冼青鸿路过她们身边,不禁同身旁的叶延淮道:“叶大夫,你看,要不我也哭一场?不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叶延淮道:“和你有什么关系,要按她们的套路来,要哭也是我哭一场比较合理。”
冼青鸿道:“有理。”
是非之地终究不宜久留。两人又站在远处围观了一会儿哭成一片的女朋友们,叹息着走远了。
拐过一棵垂杨柳,终于抵达码头。
昨天冼青鸿休假回家,这离别之事到底是不提不行了。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叶延淮忽然道:“你临走前,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冼青鸿思虑片刻,一拍大腿——还真有!
她想去翠湖划船。
这船她念书时划过一次。那时她刚进航校,周末被陆祁蒙和张翎羽带着去城里玩。盛夏时节的翠湖荷花盛开,三人租一艘破败渔船驶入荷花池,玩得浑身湿透。
在那之后,她很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
后来再回昆明,她几次想重温这段回忆,却总也没实现过。如今人都要走了,正赶上叶延淮多问了一句,两人就此成行。
和船夫讲好了价格,叶延淮牵着冼青鸿登上船尾。她在天上威风,到了这船上却晃晃悠悠的,怎么也找不到重心。
抬头一看,叶延淮站在船头,单手持桨,任由船身乱晃,身子稳如磐石。
冼青鸿奇道:“你怎么这么稳?”
叶延淮将船桨撑进水,笑道:“你去一趟嘉兴,就晓得了。”
烟雨嘉兴,人家尽枕河,两岸皆故人。船来船往,又是什么新鲜事了?
总归也站不稳,冼青鸿摸到船头,靠着叶延淮的腿坐了下去。他划船的技术也老道,只撑了几下,船身便摇摇晃晃漂进荷花池。两人从接天莲叶的碧叶之间穿行而过,荷花清香扑面而来。
叶延淮拨开荷叶,在船身划过的瞬间将一只莲蓬摘下。
冼青鸿惊叹:“哇,叶大夫,你怎么做这种事!”
“小声些,”叶延淮弹她脑门,“要不要吃了?”
冼青鸿悻悻接过莲蓬,十分笨拙地将蓬面撕出一道裂缝。叶延淮看不下去,从她手里夺过莲蓬头,再张开手掌时,手心多了几枚翠绿的莲子。
小船深入荷花深处,两人都伏低身子,生怕被主人发现。
提心吊胆便罢了,冼青鸿第一次生吃莲蓬,不是把莲子挤碎便是吃到苦涩的莲心。叶延淮一边嫌弃她,一边帮她剥,船头没一会儿就堆了一座翠绿的莲山。
等冼青鸿吃满足了,他才给自己剥了一颗。
清香顿时溢满口齿。
他持着莲蓬侧头,看到冼青鸿扶着船沿,单手撩拨着湖水。水花溅起,又被荷叶托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叶延淮笑着问:“有那么好玩吗?”
冼青鸿看他一眼,“好玩啊,北方哪有这么大的莲湖?”
他把莲蓬放下,拂去她脸上的水珠,说:“嘉兴都是这样的莲湖。”
冼青鸿手指尖浸在水里,身子倚在船沿上,眉眼被荷花掩映。
她说:“那到时候,你带我去玩。”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