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训处前几十号人纷涌而至,张翎羽被弟兄们摁住一顿捶,方才在鹅身上受的屈辱全在他身上得到抒发。
有美国教官在一旁看热闹,冼之衡被拽住和他们一通中英夹杂地解释,“张翎羽!张教官!就我们云南驻军最Handsome(英俊)那个!失踪Twomonths(两个月),被Find(找到)了!”
张翎羽挨揍是挨揍,左手藏在身子底下一直没往外拿。冼青鸿看出异常,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躲了一下,没躲开。
方才还躁动的人群有一瞬静默——以他的反应能力,这已经很反常了。更何况……
他整只手臂的移动都极度迟钝。
张翎羽故作洒脱地笑了笑,“干什么啊,都什么表情,我回来了你们不高兴?怕我拿了战功抢你们风头啊?我可说实话,我这次回来不当飞行员了。不是哥们儿怕了啊,你们评评理,捡回一条命,还要求全须全尾,那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寒冬腊月,他却穿得极单薄。冼青鸿隔着布料慢慢按下去,按出一条凸起的伤疤。
他压低声音,确保只有冼青鸿能听见,“取子弹,手术环境太恶劣,伤着筋脉。”
冷风袭来,冼青鸿抽了抽鼻子。
她说:“你活着就好了。”
张翎羽一怔,随即笑道:“可不是吗,我这是偷了一条命啊。”
他往周遭看了看,和叶延淮的目光对上。大约是死里逃生,他对什么都看得透彻了。
“叶大夫,你也来了?”他上前同他握了握手,“你和青鸿结婚,我也没去成。现在道喜还不算晚吧?”
叶延淮笑笑,“不晚,刚刚好。”
“对了,我刚才坐车过来,你们怎么那么热闹?”
远处一空军高呼:“完了!烤羊!煳了!你们闻见煳味没有!”
人群一怔,撒腿往烤羊处跑去。张翎羽被猝不及防地丢下,简直哭笑不得,“一群瘪犊子!老子死里逃生,在你们心里还没烤羊稀罕!”
骂归骂,他很快也加入了吃肉的队伍。航校压抑多天的气氛因为一只鹅、一只羊和张翎羽被扭转,虽然张教官对自己和那俩玩意并列表示了强烈抗议。
小桃花也迅速抛弃了冼之衡,拽着张翎羽不松手。冼青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朵见异思迁的交际花冉冉升起。
好在她的热情足够短暂,冼青鸿这才有机会和张翎羽搭上话。
“哎,”她用眼神指了指他的手,“那你以后怎么办?”
张翎羽低下头单手拨弄着柴火,脸半明半暗。
“什么怎么办?”
“手,”她莫名有些焦躁,“你手这样,还怎么开飞机?”
谁晓得张翎羽抬起头,言简意赅地答道:“我不飞了。”
冼青鸿一怔。
张翎羽这人的性格,两字概之,又“倔”又“傲”。若是在两年前,不让他飞,那和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事到如今,他却能轻描淡写地说“我不飞了”?
冼青鸿不信。
看出她神色里的质疑,张翎羽把柴扔进火里,手臂搭上膝盖。
“我和霍副处说了,我去空军子弟小学。”
旁边还坐了几个空军,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都在听他俩说话。听见张翎羽这么说,这几人猛然抬头,交换着惊疑的目光。
开战以来,中央空军为安置军人家属,设置“眷舍”等特殊机构,“空军军官子弟小学”也是其中之一。其中安置的多为空军军官的孩子,也有许多空军太太在学校里做老师。
张翎羽看出他们的不解,压低帽檐笑道:“学校里缺男人,我去总归是能帮上许多忙。再说……”
他忽然叹了口气。
“去昆仑关的都死了,就我没有。照顾烈士遗孤,义不容辞。”
柴火“噼啪”一声爆开。
冼青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朝叶延淮走去。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她坐到叶延淮身边,收拢双腿,双臂环抱在胸前。
叶延淮将外套替她披上。
“冷了么?”
她摇摇头。
她说:“延淮,我前两天做了个梦。我梦见仗打赢了,我开着飞机从航校过,机场上列了一排一排的战斗机,数都数不清,全都是新的。”
她把头倚到他肩上。
“你说能有那么一天吗?”
叶延淮的目光落到漆黑的机场前。
他说:“有,肯定有。”
——
昆明城的春天终于来了。
一夜之间,满城花开,树木尽绿。冼之衡高级训练结束,和冼青鸿一同服役于昆明驻军部队。
偶尔休假,几个年轻人便一同去空军子弟小学。一是探望张翎羽,二也是那的孩子鲜少与家人团圆,对大人有种天然的亲近。
小学的老师多为年轻的空军太太,说话温声细语的,什么事都自己解决,极少朝航校的上级长官求助。
冼青鸿和张翎羽提过几次,他苦笑道:“她们的丈夫在前线,谁也不愿被当做累赘。先前要给孩子们换冬衣,几个太太背着我做了桂花糕去街上卖,就是不开口要钱,我也拿她们没办法。”
小太太们太固执,张翎羽置身其中都劝不住,冼青鸿一个外人,更是不好太多插手。
谁知这一拖就拖出了事。
春寒料峭的时节,气温一夜之间转了冷。起初只是两三个孩子感冒,几个老师日夜守着,也私底下请了大夫。但孩子们抵抗力太差,不过半周时间,竟有十几个患了头疼脑热的毛病。
恰赶上霍副处长人在重庆,要请部队的医生得几道手续往上报,把太太们急得边哄孩子边哭。
事情传到冼青鸿耳朵里,她赶忙回城找叶延淮。叶家人这半年陆陆续续往昆明搬,尤其是长沙大火后,更是连家中不善奔波的长辈们也接了过来。叶延淮和叶延恪商量了几句,叫来家中几个懂医术的,连夜赶去子弟小学。
折腾了半宿,孩子们总算不再难受得哭闹,厨房里也弥散开浓浓的药味儿。
嘈杂了一整天的学校,这才算恢复片刻宁静。
校园西南隅的一间办公室里,冼青鸿往墙角的行军床上丢了件大衣,然后整个人便瘫软进去。
“哄小孩太难了,”她哀嚎道,“我宁愿去跑五公里。”
办公室另一边,叶延淮架了口炉子,把几种药材丢进药罐慢慢熬。冼青鸿打着哈欠凑到他身边,忍不住问:“太太们不是在厨房熬了吗?”
“有个孩子症状和别人不大一样,”他说,“单独给他弄的。”
冼青鸿“哦”了一声,看叶延淮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硬是挤进他怀里,侧坐到他腿上了。
“叶大夫,”她说,“我这个孩子,症状和别人也不大一样。”
叶延淮挑起一边眉毛。
她说:“我半个月没见你,相思成疾。”
叶延淮笑了笑,竟然问起患者,“那你要怎么治?”
冼青鸿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啦!”
门外传来脚步声,叶延淮下意识地用身子将她挡住。冼青鸿个子是高,骨架却很小,窝在他怀里像只合着翅膀的小麻雀。
一个空军太太看了眼半掩的门,提高声音问道:“叶大夫,药好了么?”
叶延淮故作镇定道:“还差些火候,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好。”
脚步声逐渐远去,冼青鸿拿手指挠他喉结。
她说:“啧啧啧,真是柳下惠,坐怀不乱。”
叶延淮哭笑不得,嘴唇压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乱?妻子在外面半个月不着家,叫我独守空房,现在又来撩拨我?”
冼青鸿忍不住喊冤了。
“你不知道现在训练任务多重,还要带新兵!霍副处长说我爸是冼巍,去见什么大人物都还把我带着撑面子,真是费力又费脑,我都好几天没睡过个囫囵觉了……”
不说还好,越说她越困。叶延淮的肩膀宽阔平坦,她把头枕在他肩上,打了个又深又长的哈欠。
她又呢喃了几句,双手从他胳膊底下穿过,竟是一眨眼就陷入昏睡。
叶延淮坐了一会儿,感到她呼吸平稳后,便将她抱起送到方才那张床上。正要走,冼青鸿又强撑着睁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又干吗去啊?”
他说:“我去看看那几个小孩儿。”
冼青鸿说:“我也是小孩儿。”
叶延淮被她逗笑了,蹲下身道:“他们是小小孩儿,你是大小孩儿。我先去看小小孩儿,后半夜都是你这个大小孩儿的,好不好?”
冼青鸿得了承诺,这才心满意足。他站起身又看了冼青鸿一会儿,然后才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往孩子们住的地方走去。
进了门,宿舍里还有个人。他借着夜色打量片刻,很快认出是张翎羽。
“张教官?”
“叶大夫?”张翎羽压低声音向他打招呼,“你怎么过来了?”
他抬了下手中的药碗,张翎羽恍然。两人将那个孩子叫醒,哄着喝下药,一同踏进门外的夜色。
“这次多亏你和你家里人。”
“你这就见外了,”叶延淮笑道,“这都是青鸿战友的孩子,我自然也得十二分上心。”
张翎羽定住脚步。
“你俩,”他的神情很真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叶延淮一怔。
“祁蒙和我说过你的事,”张翎羽继续说,“我很佩服你,叶大夫。经历过那些事,还能保留一颗医者仁心,我对你心服口服。你救过青鸿,救过我,现在又为这么多空军的孩子看病,你……你很了不起。”
叶延淮:“祁蒙也和我提过你的事。”
张翎羽:“他怎么什么都说,这人的话实在有些多。”
两个人大笑起来。
张翎羽擦掉笑出的眼泪,“可惜我最近实在没空,不然一定要和你找地方喝一杯。”
叶延淮应道:“会有机会的。”
两人行至办公室前,张翎羽问:“冼少尉在里面?”
“是,睡了。”
“好。”
走了两步,他终是没忍住,回头深深看了叶延淮一眼。
他负手站在夜色里,身材削瘦,气质清朗,神情中有种经历过生死的淡然。春日月色尚凉,照在他身上,泛出一层银白的光。
张翎羽想,青鸿嫁给这样的人,真是好极了。
两人点了下头,沿着各自的方向继续走了下去。
——
这件事过去后不久,霍副处长从重庆回来了。得知此事,他一肚子怒气,又不好对小太太们嚷嚷,只把张翎羽叫过去骂了一顿。大约也是在重庆的会议开得不顺利,张翎羽被他从中午骂到傍晚,创了其行伍生涯新高。
垂头丧气地走出政训处,竟然还看见冼青鸿等人蹲在路边嘲笑他。
张翎羽愤然骂道:“滚!”
冼青鸿道:“哇,张翎羽,你在小学和太太们待在一起,连骂人的词汇都变得如此贫乏。”
张翎羽道:“一群粗人,离我远点。”
冼青鸿知道他委屈,点了根烟递过去,两个人并肩走远。
“除了骂你还说点别的没有?”
“说了,说前线血流成河,咱们得在后方把家看好,再捅娄子枪毙我。”
“还有?”
“还和医院领导打了个电话,让孩子们后天统一去检查身体。”
“行啊张翎羽,这顿骂挨得值。”
张翎羽吐了口烟,笑道:“可不是吗。”
霍副处长雷厉风行,骂完张翎羽就叫手底下人去安排这事。检查当天,除了小学的老师们和张翎羽,叶延淮等人也被叫去帮忙。
更巧的是,医院那位孟霄孟主任也在现场。
他和叶延淮的缘分也算蹊跷——因为给张翎羽做手术彼此赏识,又在借阅医书的过程中成为至交好友。到后来叶延淮从嘉兴重伤归来,那场至关重要的手术还是由他主刀。
前段时间他被调往外地,很是为错过了叶延淮的婚礼而惋惜。
这次重逢,他赶忙将叶延淮带往自己办公室,从桌底下拿出一方礼品盒。
“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铁观音,”他将盒子推给叶延淮,“没参加你婚礼,诚挚道歉。”
盒子划过桌面,牵带过几张纸。叶延淮刚想推辞,视线落到那纸上,神情不禁变了变。
孟霄也不避讳,将那张纸抽出,递到他眼前。
“看看?”
叶延淮没接,只反问道:“征兵报名?”
“医疗兵,你很惊讶?”
“是,没想到你会选这条路。”
孟霄叹了口气,声音带了几分无奈,“你若是去看看前线的场景……你也会选这条路。”
“我不会。我现在做的,已经到底线了。”
孟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延淮,别把话说满。战争太不可控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