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鸿走的时候,没让叶延淮送。
她前一晚将陆祁蒙找来,三个人喝了一场大酒。第二天天光微亮,她起床收拾行囊,为醉酒熟睡的叶延淮掖了掖被子。
陆祁蒙睡在外厅,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等她。两个人并肩出了院子,他说:“怎么就不让延淮送你呢?”
冼青鸿笑笑,竟是一点没醉的样子。
她说:“我看到他哪里还舍得走。你别送我,他一觉睡醒身边没人,不会太好受。”
陆祁蒙摇头,“我可不做这个冤大头,到时他再把账算到我身上。走吧,我陪你去车站。”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叶延淮总算清醒。他爬起身,头痛欲裂,只见床头放了一方药笺。
冼青鸿这人,行事做派像男人,字也写得金钩铁划。他拿起来读了两遍,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
她写,“延淮,我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回来。”
他想:春天那么长,你在哪一天回来,我好去接你啊?
他这个屋子啊,先前空荡荡的,哪里都干净。后来住进小衡,住进冼青鸿,到处都是他们的东西,到处都是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两天后,叶延淮把不要的东西都扔了,值钱的送给蒋秋仪,然后收拾行囊,踏上了征军的道路。
车站铃声长鸣,他倚在车门旁,看昆明城的街巷如流水般逝去。他手里夹着一封信,是与他同一战区的孟霄寄给他的。
有送别的人拉起手风琴,依然是那首《长亭》,他便在这“长亭外,古道边”的歌声里慢慢闭上眼。
惊鸿落雪,本是他的一场梦。
他却将梦,延长至自己的一生。
——
硝烟四起,转眼便是一年。
1940年春,汪伪政府在南京成立,宣布调整中日关系,号召中日友好亲善。
五月,枣宜会战,部队损失惨重,但仍拖延了日军进攻的步伐。
六月份日军大举进攻湖北,双方在襄阳和宜章展开了拉锯。城池得而复失之际,日军正式封锁香港,后者自此与外界隔绝。
史书终将为这一年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月,夏秋之交,重庆白市驿机场。
随着地勤挥动手臂,八架伊16停止滑行。战机停稳后,八名器宇轩昂的飞行员陆续跨出机舱。
长途飞行,八人均有些疲惫。接受过队长训话,他们换回常服,和机场旁的驻军寒暄了一阵。
远远跑来一人,照着其中一道纤瘦的身影砸了一拳。
“我操,”冼青鸿大骂道,“你下手轻点,老子从敌人手里死里逃生好几次,被你这一拳砸死,冤不冤?”
“你这一身钢筋铁骨可砸不坏,”对方大笑道,“听说你要来,我老早就在机场旁边等着了。”
“这还够点意思,”冼青鸿揉着肩头笑道,“第四大队一别,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三年,”那人道,“仗打了三年,三年没见。听说你去昆明嫁了人,我们几个老哥们儿吓坏了。是哪家弟兄这么不要命,找机会介绍介绍?”
“介绍什么啊,”冼青鸿摆摆手,笑容里多了些无奈,“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正寒暄着,远处又有人叫她名字。冼青鸿蓦然转身,呼吸不禁一滞。愣过半晌,身旁的人推她,“这小子说你是他教官,哭着喊着要来。怎么,认错了?”
冼青鸿缓和了脸色,尴尬地摇了摇头。
是,认错了。不过不是对方认错,是她自己花了眼。
一年多没见,高岳和小衡竟生得愈来愈像。转身的一瞬,她还以为是后者朝自己跑来。
骄阳刺眼,高岳连跑带跳,军装在身上空荡荡地晃。他一个箭步跳到冼青鸿面前,大喊道:“青鸿姐!听说你嫁人啦!”
两人寒暄一阵,高岳急得直嚷嚷,“我早就说你对人家叶大夫有非分之想,你还不承认!结婚我还是从别人那听说的,真是气死我了!”
“你生什么气?”
“我是媒人啊!要不是我腰伤,哪有后来这些事?媒人不在场,这婚怎么结得好?”
“这媒人有什么好当?一个两个上赶着认领。哎,别说我了,你这是……”
她眼神转到他手上。
高岳将左手从袖子里伸出,张开五指,一枚婚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啊,”他得意道,“我也讨了老婆!”
“你?”冼青鸿大笑,“谁看得上你?”
“什么啊,”高岳不满道,“我招人喜欢着呢!”
“好好好,你最招人喜欢,”冼青鸿止不住笑意,“那还不快带我去看看,是哪家姑娘瞎了眼?”
两人打闹着走远了。
重庆机场不远处便是眷舍,住户多为空军家属,高岳的妻子也住在这里。行到半路,冼青鸿才想起来问:“这姑娘叫什么?”
“啊?”高岳迅速反应过来,“叫……叫玉蝶。”
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名字也是身份,正经人家的女孩,大概起不出这种名字。高岳看出她疑惑,有些无奈地解释,“姐,你别见怪,她以前是歌女。不过,她不是那种……”
“我知道,”冼青鸿立刻打断他,“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高岳这些年也是真将冼青鸿当亲姐姐。他家里人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以至于能听见冼青鸿的赞成,他高兴得控制不住笑容。
这一笑,就更像小衡了。
冼青鸿脚步放慢,神情略有恍惚。
她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面前站着的是另一个小衡,站着她毫发无伤的弟弟。他不仅没有战死,还与所爱之人结婚,过着想也不敢想的太平日子。
她被这种想法吓到了。
抬起头,高岳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冼青鸿插着兜往前走,忽然侧过脸,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高岳,以后我要和延淮有了孩子,让他叫你舅舅,好不好?”
高岳受宠若惊道:“那太好啦!”
前方便是眷舍。两人向警卫出示了空军证,一前一后走入一间低矮的房屋。
家中有女人,终归是感觉不一样。纵然战时一切从简,可窗前挂的衬衣,桌角摆的花,墙上简单的壁画,无处不在宣示着女主人的存在。
大约是军靴脚步声过响,他俩刚踏进客厅,那名叫做玉蝶的姑娘便走了出来。
这名字虽风尘,名字的主人样貌却似出水芙蓉。这日正是中秋,玉蝶做了些菜,又端出盘月饼。三个人坐在窗前,只见夜空中明月高悬。
“玉蝶姑娘,”冼青鸿端起酒杯,“听高岳说,你还没见过他家里人。这仗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我勉强算他个姐姐,今天就当补了你们婚礼的见证。”
“那太好了,”玉蝶赶忙站起身,“高岳常和我提你,今天见到,还真是女中豪杰,英姿飒爽。”
“青鸿姐,”高岳邀功似的说,“看看这弟媳,嘴多甜。”
这些话冼青鸿早听了不知多少遍,可从玉蝶嘴里说出来却比别人都悦耳好听。两个人越聊越投缘,高岳识相地躲去厨房熬粥。
“不过……”冼青鸿瞥了他的背影一眼,“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玉蝶垂下细细的脖颈,小声说:“就那么认识的呀。”
“别糊弄我,”冼青鸿不依不饶,“英雄救美?美救英雄?说来听听嘛,行伍生活太枯燥了。”
玉蝶愣了一会儿,望向窗外的明月。
“他……总来舞厅找我。”
说是歌女,岂能不染下作生意?玉蝶也不算多么洁身自好。舞厅里有个年老色衰的歌女,化着斑驳的妆,只能在最为冷清的凌晨上场,接些乞丐挑夫的活。
她一直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未来了。
偏偏遇见了高岳。
他被战友带来,起初只是推到她身边,后来就被推进她房里。她拿出一贯的娇媚,他却在座位上正襟危坐。
她说:“你怎么这么紧张?”
高岳说:“你知道吗,我要死了。”
玉蝶愣住了。
他说:“我能亲你一下吗?我没亲过女人。”
玉蝶经历男人无数,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亲吻前征求她同意的人。他确实没亲过女人,吻得很笨拙、很小心、很克制。
她闭上眼,感到他哭了。
她说:“你多大?”
高岳说:“二十岁。”
她想:啊,比我还小一岁。
她又问:“你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自己要死?”
高岳没有回答,反而戴正帽子,扎紧皮带,从她的屋子离开了。
三天后,玉蝶陪客人时得知,南宁发生了激烈的空战,空军伤亡惨重。
她的心一下提起来。
她等过很多男人,她盼他们的钱,盼他们的权,她此生第一次盼一个人平安。
又过了一周,高岳回来了。他脸上有还没好的伤痕,胳膊吊着,指名要找玉蝶姑娘。
两个人还是什么都不做,坐在屋子里谈天。说他的故乡,说他的求学,说他的战争。
他问她:“你呢?你为什么不说说你?”
她说:“你的回忆真美,也壮烈,我没有这样的故事可讲。”
她活了二十一年,只有一片漆黑。偶尔的光,是勾栏亮起的灯火。如今又亮了一点,是空军帽上的徽章。
几次空战,几次死里逃生。他每次从天上下来,神色都要更加疲惫些、苍老些。相熟后,他会枕在玉蝶腿上听她唱歌。
他说:“你不要唱那些在台上的歌,都太吵了。”
玉蝶说:“你想听什么?”
他说:“我想听你没给别人唱过的,只给我唱的。”
她摸着他的头发,倚在床头,缓缓唱起了《花好月圆》。
真是首好歌。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美好的东西,歌里都有。
她爱极了这首歌,因为高岳同她求婚,也是为了这首歌。
他那天和往常一样,和几个战友来舞厅,坐在台下等她唱完。谁知赶上个客人喝多了酒,硬要叫她唱《花好月圆》。
大把的钱往她身上砸,她就是不开口。对方作势要打,高岳急了,掏枪翻上舞台。
枪口顶上那人眉心,他说:“你这猪耳朵,也配听《花好月圆》?”
对方不大不小也是个官员,大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你长官是谁?为了个歌女敢和我动枪?”
高岳说:“空军第五大队二十八中队副队长高岳。你调戏空军眷属,还有胆子去找我长官?”
满座皆惊。
一个月后,玉蝶搬进眷属村。若不是其他太太对她友好,她怕是要再恍惚十天半月。
故事讲完,冼青鸿啧啧称奇。
“没想到,没想到,”她嚼碎花生米,“这臭小子还挺有出息,你俩这事,说书都不为过啊!”
玉蝶羞涩地笑笑。
隔壁传来敲门声,冼青鸿放下筷子去开。玉蝶侧过耳,听到个男人声音。
“冼中尉?我找你一下午,原来你在这儿啊!”
“嘿,你怎么过来了?你们中队不是在兰州吗?”
“重庆大战在即,只许你们四大队来抢战功?我也是今天刚到,正好给你带了封信过来。”
“信?”
“是,部队也没个准地,寄不了。这信啊,是一手一手转来的。听说……可是你那位叶医生啊。”
对方挤眉弄眼,冼青鸿忍不住啐他一口。不过这叶延淮,大费周折寄封信,又是要说什么?她把信封开口,磕出信纸,借着月色看去,竟只有一行字——“青鸿,行军路过江西,杜鹃花开,极美。”
她愣住了。
字迹潦草,应是匆忙写就。一笔一划,皆如山河壮阔。
月色之中,冼青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拧了一把,湿淋淋地滴了好多水。真是奇怪,他明明只说了一句,她却像什么都看见了。
来人探头探脑,“说什么?什么要紧事,托了这么多人?”
冼青鸿连忙转身,语调百年一遇得有些嗔,“你算老几?叶大夫和我说什么,凭什么告诉你?”
那人千山万水地送信过来,谁知道得了这么句回应。两个人斗起嘴来,连厨房做饭的高岳也惊扰了。他招呼过玉蝶接手粥锅,带着围裙往门口跑去。
这下可把对方的火力转移了。
“高岳?你小子怎么这副打扮,还挺贤惠!”
“我呸!”高岳将他往门内拖,“我看你是越发讨人嫌,进来吃饭,吃完了叫我打一顿。”
正巧也是中秋。三个空军全都远离故乡,竟在这方餐桌上找到一丝归属感。厨房里有玉蝶在做饭,煤烟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客厅中飘浮着饭菜的香气。
“这才像样嘛,”来人感慨道,“有女人才像家。”
他看了一眼冼青鸿,“哎,冼长官,学学。”
“学个屁。”
三人大笑。
可惜这愉悦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
早在七八月份,高层便收到线报,日军会在九月中旬大举进攻重庆。这几日,原本驻军各地的空军部队,纷纷向川渝转移,战士们都憋着劲头要拼个你死我活。三人谈了会儿战况,又说起中央军落后的战机,高岳脸色忽然一沉。
“还真当我们中央空军没人了!”他一拍桌子,怒道,“大不了老子开着飞机撞上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厨房里“咣当”一声。
冼青鸿最快反应过来,狠狠踹了一脚高岳,大声道:“说什么胡话呢!航校学了一年多,谁教你撞飞机了?”
另一人也压低了声音:“高岳,你懂不懂事?当着媳妇的面,什么就同归于尽?还不快去厨房看看!”
高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往厨房跑。有个盘子摔了,碎在地上,瓷片铺了一地。他去帮玉蝶捡,被她一掌推开。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扔了手中的碎瓷片,红着眼圈跑回卧室。
高岳真是欲哭无泪,几乎要在门前下跪。敲了半天,好不容易敲开一道门缝,一床被子劈头盖脸地砸了出来。
“完了,”高岳哀嚎道,“又要睡客厅了!”
冼青鸿长吁短叹,终于走到卧室门前。
“起开,”她瞪了一眼高岳,随即转过头,温声细语地说,“玉蝶姑娘,你不给高岳开门,给我开个门,好不好?让我进去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玉蝶竟真给了她这个面子。
进门前的最后一秒,她向高岳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