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是小人多言,陷害将军的,名为信王、勇王,其实就是天王。天王对将军一家太不公道了。”康福满腔义愤地站了起来,“小人听人说,北王当年与天王结为异姓兄弟,毁家起义,全家老小一百余口都加入了义军,从金田打到天京,战胜攻取,出生入死,其功不在东王之下。东王逼天王封万岁,当时北王正在江西督师,天王手诏北王、翼王、燕王回京勤王。北王杀东王,乃奉诏行事,名正言顺。谁知事情闹大了,天王却诿过于北王、燕王,杀二王来平息内乱,这已是大大的缺德。尔后,又定东升节,封幼东王,而将北王亡灵打入地狱,使天国数十万两广老弟兄心寒齿冷。如此天王,岂不太自私残忍了?”
康福这几句话,说到韦俊的心坎儿里去了。他热泪盈眶,甚为感动,以手示意康福坐下来,小声点儿。康福坐下,压低声音继续说:“现在,他以为清妖江南大营溃败,天下坐稳了,又要来算计将军了。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将军,依小人看,这天王早已不是金田起义时期的传道先生了,他煞费苦心为洪氏一家一族谋私利,而不顾当年冒死跟从他起义的数十万兄弟姐妹的利益。将军,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吗?”
韦俊望着康福不作声,多年来心里想的,今日由康福嘴里痛快淋漓地说出,他感到非常地舒心。
“天国谁人不知天王长兄次兄庸劣贪鄙,翼王就是被这两个小人排斥出京的。但天王偏偏要封他们为王。最近又封恤王、对王,都是洪姓子弟。洪仁玕来京不过一月,天王不顾满朝文武反对,便封他为军师、干王,总理朝政。一个未立寸功的白面书生,凭什么瞬息之间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还不是凭一个洪字。我前向在天京,听人说,天王进小天堂八年之间,只到过东王府一次,足不出王宫一步,终日在后宫淫乐,不管朝政。如此昏聩的君王,值得将军为他效忠吗?”
“兄弟,你不知道,当初起义时,我们韦氏全族人都起过誓的,决不背叛教义,决不背叛天王,我们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呀!”韦俊面色痛苦,看得出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哈哈哈!”康福放肆地笑了起来。韦俊忙用手捂住他的口。
“将军也太忠厚了。你们韦氏家族宣誓不背叛天王,天王却背叛了韦氏家族。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将军,前年任命将军为左军主将,乃是迫不得已。现在稍一稳定,便露出真面目了。将军想过没有,五军主将,其他四人都已封王,唯独将军例外。将军受此奚落,有何威望去统帅士卒?有何颜面对待韦氏父老兄弟?”
这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韦俊。他的心在汩汩流血,他的四肢在阵阵抽搐,好半天,他才从极度悲痛中苏醒过来:“兄弟,你真是一个有血性、有见识的好汉,干王的这道命令,你说我该如何处理?”
“不理睬!”康福不假思索地回答。
“天国军律:违令者斩。”韦俊摇摇头。
“学翼王,另树一帜!”康福很快指明第二条出路。
“人数太少,难成气候。”韦俊又摇头。
“再不然,改换门庭,投靠朝廷。”康福想了想,说。
“兄弟,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韦俊惊恐地瞪起眼睛,死盯着康福。
康福轻轻地一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束手待毙,做一个千古不瞑目的冤死鬼不成?我看只有这一条路了:弃暗投明!”
“你?”康福“弃暗投明”的话引起了韦俊的怀疑,他忽地站起,看陌生人似的将康福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厉声问,“你是不是曾国藩派来的奸细?”
“将军,你说对了。”康福坦然地说,“我不叫米福,我是曾国藩曾大人麾下亲兵营营官康福,特来为将军指出光明大道。”
韦俊大惊失色,猛地从墙上抽出佩剑来,指着康福怒喝:“大胆清妖,你竟然钻到我的衙门里来了,老子砍了你!”
康福神色自若地说:“韦将军,你砍了我,就能救你的命吗?依我看,它不但不能挽救你,反倒加重了你的罪责。”
韦俊的手软下来,颓然倒在椅子上。
“韦将军。”康福换上了平和的语调,恳切地说,“请你息怒,暂且不要理会我的身份,你冷静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对不对?”
韦俊不作声。康福继续说下去:“韦将军,你那天不是问我,围棋是怎样到了我的手吗?我今天告诉你吧!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哪有可能得到前明御用之物。这副围棋是曾大人的,当今皇上亲手赏赐与他。他久慕将军棋艺,特地要我将这副棋子送给你,和你交个棋友。”
“有这事?”韦俊十分惊讶。
“曾大人思贤若渴,惜才如命,将军不只是棋艺受曾大人器重,曾大人更钦佩的是将军带兵打仗之大才。”
“我打死他手下第一号大将,他不恨我?”
“哪里的话!曾大人正是从此看出将军超群的才能。他特地要我向将军致意,若将军献池州府投奔朝廷,曾大人将奏请皇上,授将军总兵衔。”
“这怕是不可能吧!我的军队杀死湘勇何止千百,他曾国藩能不记仇?”
“曾大人想的是国家大局,从不计个人恩怨,不信,请将军看这个。”康福说着,从蓝布包里取出一幅字来,“这是曾大人送给将军的。”
韦俊展开,这是一张条幅,上首写“韦俊将军两正”,下首题“涤生曾国藩”。旁边一枚鲜红的印章,衬出两个清晰的白文:涤生。中间题着一首七律:
圣主中兴迈盛周,联翩方召并公侯。
神威欲挟雷霆下,大业常同江水流。
汉祖曾闻韩信勇,唐宗亦赐尉迟裘。
凌烟台阁方新构,杞梓楩楠一例收。
字迹刚劲谨严,韦俊以前见过曾国藩的字,知不是伪造。他卷起条幅,许久不说一句话。康福在一旁耐心等着,慢慢地将棋子收好,装进紫檀木盒里,双手递给韦俊说:“将军不必急,再从长计议,这盒棋和字请收好。曾大人要我多多致意,他愿意和将军交个棋友、诗友。我走了。”
康福说罢,迈步向门口走去。
“等等!”韦俊叫住,“康营官,这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能有半点儿马虎,我一直听的只是你一面之词,并没有见过曾大人的面,叫我如何拿得定主意!”
“将军要见曾大人?”康福兴奋地说,“那容易,我陪将军去!”
“不!”韦俊摆手,“让以德跟你去吧!”
“也好!不过,”康福说,“以德是将军的侄子,将军对他的生命安全,可能会不放心。这样吧,我留在将军身边作人质,另外再安排人陪小将军去如何?”
“那太委屈你了!”韦俊显然被康福的诚意所打动。
第二天,杨国栋陪着韦以德离开了池州府。池州府距祁门不到三百里,骑马一天的路程。第三天,杨国栋又陪着韦以德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池州。以德向叔父叙述了曾国藩如何地倾心仰慕,如何地推诚相待,并答应韦俊手下的八千子弟兵,仍全部归他统带,不撤不换,这点最让韦俊放心。以德又带来了曾国藩赠送的两件礼品:六两长白山人参送给韦俊,一斤洞庭藕粉送给以德,均为御赏。韦俊大为感动。
过几天,韦俊带着侄儿和几个亲信部将,由康福、杨国栋陪同,来到祁门拜见曾国藩,将那头梅花鹿的角制成的一架鹿茸作为晋见礼。曾国藩乐呵呵地收下了。与太平军交战八年了,他们的许多底细都弄不清楚,韦俊是第一个投降的高级将领,且于打仗很有一套,在询问了一些有关当年内讧和现在天京政权的事后,曾国藩着重打听太平军的战术。
“韦将军,听说你们守城很有一套。”曾国藩和气地笑着说,俨然一个宽厚慈祥的长者。
“回禀大人,”韦俊欠身答,“我们守城有句话,叫作守险不守陴。即精锐人员不聚在城内,而在城外要塞守御。比如,守武昌时,就在花园、虾蟆矶筑垒;守安庆,则在集贤关筑垒。”
曾国藩一怔,看来安庆的要害在集贤关。这真是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你们惯用的阵法是什么?”曾国藩又问。
“常用阵法有四种。”为讨曾国藩的欢心,韦俊滔滔不绝地详细谈开来,“一是牵线阵。行军时队伍按一条线行进,有敌情时,首尾蟠屈勾连,顷刻会集,互相救援。二是螃蟹阵。三队平列,中队人少,两翼人多,形似螃蟹,可以随时变阵迎战。三是百鸟阵。以二十五人为一小队,全军分成数百个小队,散布如散星,使敌惊疑,然后突然进攻,常可取胜。四是伏地阵。在遇敌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忽一旗偃,千旗齐偃,转瞬间全军都贴伏地上,寂不闻声;然后一旗举,千旗齐立,全军从地上爬起,按旗号指点,如风涌潮奔,向敌军反扑,转败为胜。”
曾国藩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长毛并不简单,从前总以乌合之众视之,难怪常常吃败仗。百鸟阵、伏地阵,不见于前人兵书中,真是了不起的创造。曾国藩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继续问:“还有一些什么方法?”
韦俊竭力思索,想了一会儿,说:“以前我们常用的,还有以进为退的战术。每当要撤离一地时,必连日出队,打仗不息,前进几十里,逼近敌营下寨,使敌不疑。到了布置完备,忽然一夜之间安全撤退。当撤退时,必在城墙上或立草人,或立木桩,上顶竹帽;白天遍插旌旗,晚上虚张灯火。”
曾国藩想起那年石达开一夜之间撤离南昌时,正是用的这个战术,心说:这些个长毛,决不可等闲视之。
谈了这些大事后,韦俊又对曾国藩谈了些太平天国内部的烦琐称谓,如天王的话称圣谕,东王的话称诰谕,翼王的称训谕,英王的称金谕,干王的称宝谕,勇王的称瑞谕等;又如王长女称天长金,二女称天二金,丞相子称丞公子,丞相女至军帅女皆称玉,师帅女至两司马女皆称雪等。曾国藩和众人听了哂笑不已。
此时,陈玉成正率兵五万来救安庆,曾国荃向祁门告急。曾国藩命韦俊率所部渡江援安庆,另派湘勇进驻池州。
待韦俊离开祁门后,曾国藩叫彭寿颐将韦俊所谈的加以整理,题名叫“长毛战术”,誊抄十多份,分发给湘勇主要将领。又派人将李鸿章献的安徽分府地图给曾国荃送去,另附一封密信:
兹派降人韦俊带所部前来援助。此等贼匪,逼迫无奈才降我,其性反复无常,终不可重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来为制胜良策,望弟善于运用;且此辈久在贼中,深知贼情,用之制贼,可谓以毒攻毒,要害在严加驾驭也。韦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军,令其火并。另据韦俊供,安庆之贼,精锐在集贤关,切切注意。
六、施七爹坏了总督大人的兴头
曾国藩一到祁门,见四周山势陡峭,与外界相连的仅一条东通休宁、徽州,西连景德镇的官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条小路,连通北面的两个小镇:大赤岭、大洪岭;另有一条小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发源于祁门,南下经浮梁、景德镇流入鄱阳湖。河面狭窄,只能浮起坐两三个人的小船,货船不能进来。这里人烟稀少,土地贫瘠,倘若东西方向的官马大道被堵,与外面的联系一断,县城则陷于绝境。曾国藩后悔不该匆匆将驻扎祁门的决定上报朝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暂时住下。不久,实授江督并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的圣谕到达,曾国藩更觉要老成持重,决策不能随意更改。但幕僚们不以为然,纷纷劝他离开祁门,另觅合适之处,曾国藩不听。因为马匹买不齐,马队暂不能建,李鸿章也跟着到了祁门。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祁门四周实地勘察一遍,对曾国藩说:“恩师,祁门地势形同釜底,此兵家所说的绝地,不如及早另择他处,以免将来受困。”见曾国藩沉吟不语,李鸿章又乘势再进言,“依门生之见,可移师东流。此地傍江依山,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老营驻扎东流,万无一失。”
曾国藩仍抚须不语。李鸿章忖度曾国藩心思已活动,话说得更直了:“恩师,倘若长毛闻讯围攻祁门,只需数千人就可将出路堵死,我们将成瓮中之鳖,束手受擒。”
曾国藩抚须之手突然停住,两目光芒毕露,厉声责问:“少荃,你如此厌恶祁门,是不是胆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烦你转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及早离开。”说罢拂袖而起。李鸿章只得讪讪退出。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提撤离祁门的话了。
曾国藩将祁门柴氏宗祠改作总督衙门,开始办理两江政务。他日夜审阅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地方报送的文书,并分派幕僚,秘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员的政绩,并撰楹联一副:“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尽我心。”要各府州县将此联书写在官厅楹柱上,时时以此自戒。又刊发《居官要语》一篇给各级官吏,要求他们严格遵照执行。又亲拟一份告示,标题为《晓谕江南士民》,雕刻成版,广为刷印,张贴在集市、街衢、码头上。这个告示共有六条:一是禁官民奢侈之习;二是令绅民保举人才,以两江之才,平两江之乱;三是安顿流徙,恤难周贫;四是求闻己过,凡军政过失,许据实直告;五为旌表节义;六为禁止办团。三省官吏,见这位威名久播的新总督果然厉害,无不畏惮,官场腐败之风略有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