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曾国藩从吉字营中选拔两百名朴实强壮的勇丁,由朱品隆带着来到他的身边,充当亲兵营。曾国藩任命康福为亲兵营统领,朱品隆为副。在康福、朱品隆的训练下,亲兵营人人武艺高强,以一当十,对曾国藩忠心耿耿。
康福带着祖传云子,应召而至,二人兴致勃勃地下起来。
“大人,您老的技艺大大提高了。”当曾国藩将被包围的两枚黑子拾起时,康福笑着说。
“比起那年在洞庭湖来是有些提高,这多亏了你的指点。”曾国藩今夜特别高兴,刚才又吃了两子,益发兴致高。
“大人夸奖。”康福边说边注视着棋子,现在对付曾国藩,他必须聚精会神,稍有不慎,便有失子的可能。
“价人,这几年来,你与不少将领下过棋,你认为谁的棋下得最好?”
“下得最好的嘛,”康福略作思考,说,“以前是罗山先生棋艺最精,现在要数次青统领下得最好了,雪琴统领也下得不错。”
“我湘勇将官除打仗外,人人都会琴棋书画,这是古来少有的。”曾国藩得意地说。这也是实话,湘勇将官绝大多数出身书生,琴棋书画自是他们的本行。
“大人说得对。但我也听说,长毛中也有人围棋下得好。”
“真的吗?”曾国藩饶有兴致地问。
“听人说,长毛头领中精于围棋的,第一要数石达开。”
“这有可能。”曾国藩点点头,“据说石逆大不同其他人,不但会打仗,也会写诗。听人说石逆那年在九江浔阳楼上,即兴题了一首诗。就诗而论,写得不坏。”
“石逆的诗是如何写的?”康福好奇地问。
曾国藩想了想,把石达开的题诗背了出来:“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要凭赤手拯元元。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妖氛扫时寰宇靖,人间从此无啼痕!”
“口气倒不小!”康福微笑着。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弟弟康禄:他现在在哪里?会不会跟石达开进了四川?
“说实在话,此人也是个人才,可惜做了贼首。”曾国藩从心底里为石达开惋惜,“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个便要数韦俊了。”
“韦俊也会下围棋?”曾国藩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大为惊喜。
“是的,仅次于石逆,在长毛中坐第二把交椅。”
“好!好!”曾国藩习惯地用手梳理着胸前的长须,两眼凝视着前方,弄得康福莫名其妙。“价人,你和韦俊去下两盘如何?”
“和韦俊去下?”康福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是的,你去下赢他!把杨国栋找来,你们一起去。”
康福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五、纹枰对弈,康福赢了韦俊
五更未到,韦俊就醒了。近一个多月来,他常常都这样,每到这时,他心里就生发出隐隐痛楚。四年前,天京内讧,韦俊的二哥北王韦昌辉惨遭杀戮,韦俊在武昌城里吓得心惊肉跳,常觉不测之祸就要降临头上。幸亏他与翼王石达开很要好,翼王后来入京主持朝政,在天王面前竭力称赞韦俊能征惯战,功劳赫赫,又暗地叫韦俊上一道奏章给天王,表示坚决拥护天王诛杀韦昌辉,誓死效忠天王,又将三岁的儿子送到天京作人质。这样才取得天王的信任,不再株连到他的头上。韦俊终于安下心来。去年天王重新调整军事领导集团,任命他为左军主将。韦俊感激天王对他的信任,要从心底深处抹掉韦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争取自己今后的前程。但今年来,许多事情使韦俊又陷于忧虑之中。先是五军主将中的其他四人,一个接一个地封王。中军主将蒙得恩是天王最宠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纲,封赞王,他不能说什么。陈玉成、李秀成战功卓著,全军敬佩,封英王、忠王,韦俊也没有意见。但李世贤参加起义时,不过才十来岁的娃娃,这些年战功平平,封右军主将犹不够格,现在居然也封侍王了。而他,始终只是一个“义”。论功劳,别的不说,单是两次下武昌的功勋,就让李世贤远远不及;论资历,癸好三年,韦俊就受封国宗爷,赏穿黄袍,而李世贤只是一个普通圣兵。李世贤凭什么封王?难道因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为是韦昌辉的胞弟?想到这里,韦俊浑身发冷,感到前途一片阴暗。最近,从天京传来消息,说天王族弟干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丢失武昌的责任,拟撤销他左军主将之职,召回天京。韦俊心里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点儿地位,凭借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离开了弟兄们,则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菜了。江南大营的溃败不仅没有给韦俊带来欢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惧。战事不利,天王要用他,一时还不会下手;打了胜仗,力量雄厚,就会想到要剪除异己了。丙辰六年的内讧,不正是发生在踏破江南大营之后吗?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过,大丈夫岂能眼看着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而不思动作?但如何动作?学当今的翼王出走边徼,还是学前明的闯王遁入空门?他觉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韦俊仍然心烦意乱。他起床,推开窗门。正是暮春季节,长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会更浓,于是叫起侄儿韦以德,带着几个亲兵,背上弓箭,跨上战马,悄悄地出了城门。
果然是一派江南好春光:清溪河碧波荡漾,两岸杨柳叶暗;桃李花明,黄鹂欢啼,紫燕轻飞;江风阵阵,吹面不寒;细雨飘飘,沾衣欲湿。韦俊一时兴起,扬起马鞭子,那马飞也似的奔跑起来,穿过清溪镇,跨过五溪桥,不知不觉进入了九华山地面。近看浓绿扑面,遥望山峰郁郁苍苍,韦俊连日来的积郁顿时散去,兴致极高地与侄儿打起猎来。韦俊箭法好,坐下又是千里挑一的神驹,凡在他射程内的飞禽走兽,几乎没有侥幸逃脱的。午后,亲兵的马背上载满了羚羊獐兔,喜气洋洋地往回转。
一阵急驰过后,韦俊回首看九华山已在朦胧之中,忽然想起了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名作,遂在马背上高声吟诵起来:“风高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才过新丰市,忽到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韦俊觉得,此刻的自己,正是王维笔下的那个将军,不禁感叹起来:“人生有此一日之乐,亦不枉活在世上了。”
正在得意之际,前面林子里忽然闪出一头梅花鹿来。那鹿毛色光滑,斑纹耀眼,头上长着高耸的角,甚是逗人喜爱。韦俊常常打猎,从来没见过鹿,更不用说这样好看的梅花雄鹿了。韦俊吆喝一声,拍马冲上去,张弓便射。可惜,没射中!那鹿受此一惊,没命地奔跑。韦俊不气馁,夹紧马肚,风也似的追上来。鹿前马后,相距总在两三百步远。韦俊连射几箭都不着,他生怕梅花鹿逃进树林中,死命追赶,那马却偏偏不能超过鹿的速度。眼看前面真的现出一片丛林,韦俊急起来,又射一箭,仍不着。正在失望之际,草丛中突然飞出一镖,正中梅花鹿的后颈。那鹿四蹄挣扎几下,倒在一棵树下不动了。韦俊看在眼里,高喊:“好镖!好镖!”
这时,只见草丛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背上背着一个蓝布包,面带微笑地朝韦俊走来。韦俊下马,对着汉子大声说:“兄弟,了不起,你真是一个神镖手!”
那汉子客气地说:“将军夸奖了,这只是偶尔碰中而已。将军身后猎物这样多,才真正是神箭手哩!”
韦俊见汉子身怀绝技而如此谦逊,甚为敬重,双手提起死鹿,说:“兄弟,拿回家去吧,光这对鹿角就可以卖得百把两银子了。”
汉子忙推开死鹿:“将军说哪里话!这头鹿明明是将军的猎物,小人岂敢妄取。”
韦俊心里愈加敬佩,恳切地说:“兄弟,看你这身打扮,也不像有钱人,这头鹿拿回家去,可以保一家人几个月不挨饿,但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你就不必推辞了。”
汉子说:“小人孤身只影,无家无室,用不着拿死鹿去换银子。若是将军硬不肯受,我和将军将此鹿驮回城里,一起献给韦将军如何!”
韦俊一惊,问:“你认得韦将军?”
“不认得。”
“那你为何要送给他呢?”
汉子笑道:“小人久闻韦将军是天国的名棋手,小人一生只好下棋,特到池州府来找韦将军对局,这头鹿正好是一个见面礼。烦将军带路,引我去拜见韦将军。”
韦俊高兴起来,问:“兄弟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
汉子答:“小人叫米福,湖广人,多年来浪迹江湖,以棋会友。”
韦俊满脸堆笑地拉起米福的手说:“兄弟,我就是韦俊。今日真是天父安排我们在此见面。”
“您就是韦将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米福刚要下跪,韦俊一把拉住。二人说说笑笑,一起进了池州府。
韦俊吩咐宰鹿款待米福。杯盏之间,韦俊知道米福不仅精于镖法,且于拳剑刀棍样样精熟,十分喜爱。吃完饭后,又特意留住米福下围棋。米福从蓝布包里取出一盒围棋来,韦俊立时被棋盒上那条穿云破雾的银龙所吸引。米福打开棋盒,取出几粒子来。韦俊接过棋子,摸摸掂掂,眼中射出惊奇的光彩。
“米福,你这棋子非比一般,不是寻常之物啊!”韦俊出身豪富,见多识广,虽说不出此棋的许多佳处,但见其色泽质地,已知它的价值。米福凑过脸去,小声说:“不瞒将军,这盒棋是前明宫中的御用之物。”
“噢!”韦俊又拿起几枚棋子,细细摩挲,瞪大双眼看着,“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将军,容米福日后慢慢禀告。久闻将军乃义军中围棋高手,今夜陪将军围几局如何?”
韦俊心想:他不告诉我,兴许是不服我的棋艺,今夜就请看看我的手段吧!
二人不再说话。纹枰对弈,静观默思,四周一片阒寂,唯一的响声,是棋子叩在木盘上所发出的铿锵声音。韦俊的棋艺,使米福心里称赞不已;而米福,则更使韦俊暗自佩服嗟叹。三局下来,韦俊一胜二负。他爽快地承认输了。
“哪里,哪里!将军运子,出神入化,今日偶失一局,岂能轻言‘输’字。若将军有兴趣,明晚再下如何?”
“最好,最好。”韦俊高兴地说,“你若不嫌弃,就住在我这里。你这身武艺,池州府里少有人可及。过几天立了军功,我提拔你做师帅、军帅。”
原来这米福就是康福。他与杨国栋二人带着几个亲兵,奉曾国藩之命,悄悄来到池州城外,已有些日子了。那天窥视韦俊外出打猎,便尾随其后,伺机行动,恰巧梅花鹿帮了忙。康福跟随韦俊进了城,杨国栋带着亲兵仍住城外。亲兵早晚进出,与二人互通声息。
康福在韦俊主将衙门一住半月。白天与韦俊一起讲兵法,谈武艺,巡视防守,夜晚二人闭门对弈。韦俊十分器重康福,康福亦百般曲奉韦俊,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康福有心,常趁韦俊不在的时候,细细浏览太平军的往来文书。当时太平军的文书档案管理不严密,在外带兵的将领就更散漫,康福恰恰钻了这个空子。不久,康福把这些情况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池州城外,杨国栋密切配合着,再次施展他的乱真绝技。
这天深夜,一个前胸绣有“两司马”字样的精干信使,叩开了池州府东门,一溜烟儿直奔主将衙门,看上去一副千里奔驰、风尘仆仆的模样。此人将一封印有云朵飞马的信函,交给主将衙门的亲兵。这种印有云朵飞马的信函,在太平军中唤作云马文书,是一种特急的重要文书。各驿站接到这种文书后,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都要加盖印章,立即投到下一站。亲兵见信函上盖着沿途二十几个驿站的印章,一一验证无误,便开了一个回条。那两司马接过回条,拨马便走,并没有留下一句话。
亲兵将云马文书送到韦俊卧房。卧房里灯火明亮,韦俊正在与康福聚精会神地对弈。他离开棋枰,将文书放在烛火边,慢慢地化开胶封,从中取出一张纸来。一会儿工夫,韦俊的脸便变了色,呆站着,好久回不过神来。康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轻地走过来,关切地问:“这么夜深了,哪里来的信件?”
“天京来的。”韦俊回过头来,神色忧郁。
“有紧急军情?”康福试探着问。
“要我火速回京。”韦俊的声音不太自在。
“将军在外日久,回京住几天也好。”
“兄弟,你哪里知道,此番回京,就会被人囚禁,再也出不来了。”韦俊的面容更沮丧了。
“这是怎么回事?”康福大惊。
“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可千万不要传出去。”
康福接过云马文书,看上面写着:“遵天王圣谕,着左军主将韦俊,立即回京述职,不得延误。”下钤一长方形云龙边纹印:钦命文衡正总裁开国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洪仁玕。下面盖着一颗三寸见方的大印:旨准。
康福看毕,把云马文书放到桌上。二人都无心再下棋,康福问:“韦将军,文书上并没有囚禁的意思,你何必如此焦急?”
“兄弟,你不知道这中间的底细。”韦俊叹息道,“丙辰六年十一月,我困守武昌孤城四个多月后,终因粮尽援绝,不得已退出。事隔三年多了,前一向风闻干王要追查责任,怀疑我是因兄长被诛而有意放弃武昌,要我回京向天王陈述战事的经过。”
“有这等事!”康福惊道,“小人在江湖上,到处听说将军功高盖世。天国三克武昌,有两次的指挥者便是将军。论功劳,天国将官中难找得到几个;况且事过三年,还提它作甚!这干王何以非要与将军过意不去?”
“究其实,也不是干王的主意,完全是天王长兄信王、次兄勇王有意陷害。韦氏家族只剩我和以德二人,以德年幼不更事,信王、勇王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韦俊木然坐在棋枰对面,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