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不少,自负的也多,成王败寇,肯拜在季家门下的狗腿子们七十二城占其三,也不知是如虎添翼还是引狼入室,总的来说小猫他们十一个人虽然暗地里不和,但刚好能和那些乐于偏安一隅的半步神仙形成微妙平衡。至于藏在深山老林的闲云野鹤,本就成了无根萍,受人敬仰倒不至于翻起多大浪头。”
宁仙安突然想到北邙冰天寒地里的瘸腿瞎子,不知道他和老绝户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
季可道顺着鼻息哼出一句老祖在,东胜就跨不了。
宁仙安颇有些无力点点头,论起来自己和季家老祖在一起的时间不短,越是久了就越觉得高山仰止,这就好像面对一潭池水,表面看起来可能风平浪静,而这池子底下到底多深多广却是很难探究。
“想坐上那把椅子实力是一方面,如何权衡整盘棋的平衡也是门玄学,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西牛王庭八子夺嫡,看起来依然是耶律家握着那方龙脉,暗里元气却伤了不少,不然凭迦楼和祖羌那点实力,这些年敢那般叫嚣,这方面你大爷爷是深耕此道。”
宁仙安没理会听的昏昏欲睡的袁泊虎,想让他谈些风花雪月无异焚琴煮鹤,这些年季家四爷培养的义子义女算起来没剩几个,不过难得都忠心耿耿,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骂名,这头跳脚虎当初硬是单枪匹马闯进颍天的承皇阁,取下一位皇贝子的项上人头,挨了二十三刀生生挺了过来,东胜军中能称汉子的,宁仙安认他一个。
季可道微不可闻的冷哼一声,不知是对八子夺嫡的不屑,还是气恼宁仙安对老王爷的溢美之词。
将最后一棵杏枣稳稳接在口中,季可道瞥了眼撩开木流七马透气的娇艳侍妾,淡淡道:“先回趟金鳞吧,五年了,后院那颗月桂估摸着比你我还高了吧。”
听见月桂二字的季可道面色急转而下,别过头不发声响。
五年前,质子离家,穿粗布奴衣的女人在后院求了二尺黄泥,种下月桂,用二十载的光阴面佛念珠,只为卸去背负的那盘沉重孽枷。
够吗?
不够。
还差得远。
大荒到金鳞走官道的话要过七郡十四城,宁仙安的意思差不多八天的马程也不用太急,走到哪便在就近的城池的落脚,有季可道这张堪比丹镌铁书的脸摆在这里,不用可惜。恼的是一路上于地凤似乎和他较上了劲,偏偏每次日落时都在离城池三十里开外的野地,逼不得已只能就地扎营,弄些行军粮果腹。
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少四爷好几次指着红发女将叱道,丫绝对是故意的。不晓于地凤压根不搭理他,只是甩给他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后潇洒离开。
素泥裹足马草铺身的日子也不是没尝试过,北邙五年他和季可道曾连着三个月挖野菜根掏地鼠充饥,不过那时是泥菩萨过江,和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上的待遇让向来信奉有便宜不占等于丢财的少四爷满肚子牢骚。至于早就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落实有力的袁泊虎这几日凑到李屹山的营里,他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再去伸头挨一刀。
九日午时马队到达金鳞城外,于地凤袁泊虎和李屹山命令安营后前去复命。宁少爷今天特意换上那身绣金边的白袍,带了紫金冠,既然衣锦还乡总得打扮体面点,免得堕了咱金鳞地头蛇的威风。
他命人将二女送去王爷府后,便和季可道一路策马扬鞭疾驰在金鳞长安道上,这一出自然引得路人极为不满,冲那飞驰身影詈骂几句后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有五年没人敢在天子脚下这般狂妄了吧,估摸着要不了盏茶功夫巡城卫就会把两个不要命的东西收监,至于治多大的罪,审刑司外挂着的那具白骨已经说明一切。
果不其然,正当二位少爷纵马撒欢之时,被闻讯赶来的巡城卫挡住去路,为首的白净脸端视二人,见那白袍紫金冠便知又是哪家的余荫子弟,于是压着火气出声止道:“二位公子,金鳞乃皇城所在,长安道上禁止纵马扰民,烦请二位下马,免得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无辜被栏的宁仙安本想发火,听他如此一说反倒露出几分狐疑,转向季可道问道:“有这规矩?”
季可道没好气道:“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去。”
宁仙安哦了声,然后俯身趴在马头上居高临下吼道:“滚蛋,你以为小爷是泥姥姥进城啥都不懂,哪有这规矩,今天爷高兴,不跟你一般见识,速速让开,别扫了爷的兴致。”
认定二人是外来公子哥的白净脸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厉声喝道:“不识抬举,那便由不得你们了,来人,拿下。”
十余巡城卫迅速将二人围在中央,执兵以待。
傻眼的宁仙安暗道该不会在北邙那鸟窝呆久了,连王八之气都磨平了吧,啥虾米蟹将都敢爬老子头上拉屎,心气不顺的少四爷强忍发作的念头,说道:“别怪小爷没提醒你,有日子没去九门卫戍衙门,孙灵台老叫花的胡子又长出来了是吧。真想请老子去,老子也不介意让孙叫花摆一桌鸡接风洗尘。”
白净脸咋听头一句就准备叫人动手,然而后一句的老叫花却让他登时怔住,这称呼,熟悉,很熟悉。整个金鳞,不,整个东胜州,敢光天化日下直呼九门卫戍孙将军作老叫花的,有且只有那一个人,只不过超过五年没见到那阎罗了吧,今天该不会这么背。
白净脸定眼使劲揣摩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像。
有点像。
乖乖,不会吧。
白净脸本就雪白的脸迅速变得更白,加了点惨色。
再观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瞧过自己的另一人,只比对了半息,他顿时两腿打颤,头顶发旋,一口气吐了足足半柱香才敢重新吸,也顾不得会不会憋死。
他只记得当初还是内府守卫时,就曾亲眼见到被烧光髯须的孙将军赔笑着送走二位爷,然后在府衙门口不顾身份跳着脚骂到,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今后再敢招惹这两个活阎王,老子把他剁碎了烧成叫花人喂狗。
老天不长眼,出门撞猪。
白净脸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使劲提着才吸进来的几口大气朝手下喊道:“不,不长眼的,东西,快,快,给少三爷少四爷赔不是。”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本报着看两人怎么个死法的心态,如今听见白净脸称呼少三爷少四爷,刚才还喧嚣的人群瞬间死寂,接下来众人就像商量好似的,悄咪咪溜到街边墙角消失不见。
笑话,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快十年,到头来活的一天比一天快活的主,谁敢惹?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少三爷少四爷重现金鳞的消息在金鳞大街小巷迅速传开,输红眼的大小赌坊老板打鸡血般张罗着收拾屋子,重招赌妓。对窗遥望望穿秋水的大小花魁重执胭脂萝粉,念叨着死鬼还知道回来啊,好生打扮起来。尚在金鳞大街小巷闲逛叫嚣的世家子弟纷纷收起跋扈模样,老鼠躲猫般带着仆人匆匆回府,心里默念千万别被那两个挨千刀的找上门来。
宁仙安和季可道相视一笑,看也不看瑟瑟发抖的白净脸,继续打马前行。
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白净脸稍稍松了口,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事报上去,报上去吧,一顿训斥肯定是免不了,不报吧,万一两个活阎王哪天心气不爽,来九门卫戍衙门找茬,那就不是小小训斥能趟的过去的。
“希望二位爷能大人不计小人过。”白净脸暗暗盘算着,只不过还没等他那颗心落地,顺着二人远去方向飘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立刻死的心都有。
“回去告诉孙叫花,让他摆好酒,小爷过两天就找他叙旧。”
四王爷府门前的红灯笼今天换成了长明灯,府中大小仆人一大早就接到二位小爷要回来的消息,天字暖阁和地字暖阁被打扫一新,家具摆设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投出人影来,仆人们都清楚少三爷和少四爷念旧的毛病,所以整整五年也没人敢动里面的一草一木。
四王爷天还未亮就被州主叫去议事,估摸着和少四爷回来有关。所以府中大小事宜都是四王妃在张罗,寻常端庄得体的王妃今日一反常态激动的像待出嫁的女儿,事事都要亲自过目,府中老人皆知她虽不是少四爷的生母,但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为了好好抚养季可道宁可不生,单是这番包容大度就被不少人钦佩。
所以直到这个时候,四王妃还领着家中老小侯在府门前。
蹄声响,人影现。
眼尖的婢女欢喜叫声:“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穿着正装的王妃满心激动,推开下人搀扶的手急匆匆步下石阶。
“道儿,道儿,可想死额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