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不见,娘俩有说不完的话,宁仙安很识趣没去打扰,平心接下四王妃施以的东胜州最正统皇家礼谢后,就直接朝内院走去。
他也讲不清自己和这个家到底什么关系,高高在上的四王爷对自己礼数有加,丝毫没等同下人对待,这一点从与世子殿下所居齐名的西暖阁便能看出。位同禁宫妃嫔的四王妃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除了佛堂供着的那尊九天菩萨,就数拜自己拜的最多。
活炉鼎的名头不好听,和这名头连在一起的多是阴冷地牢里捆缚铁索,一日三餐糟糠稀菜,最后不知哪天夜里被抛弃荒野,成了饿狼腹中物的可怜人。
很幸运他不是,也许这一切和那位近百年没再出世的季家老祖有关。
不过有道是寄人篱下狗,不嫌冷暖食。这一点宁仙安打心眼记得牢靠,无论在外面当了何等遭人嫌骂的烂主,踏进这个门说到底就一奴,当然,只是季可道的狗奴。
宁仙安走的不快不慢,下人们遇见纷纷施以主仆之礼,尊声大管少,这称呼是宁仙安花了将近半个月才琢磨出来的,最初府里的下人们称呼他和季可道一样,叫四少爷。一来二去他总觉得不妥,颇有些悖了祖宗纲伦。毕竟在这里实打实做奴才的,所以就命人称自己管家少爷。
叫了些时日后府里还有个大管家老骨,自觉低了老头半个脑袋的宁仙安突发奇想,老骨头叫大总管,咱怎么也得叫个大大总管,所以又改称大大总管少爷,到了最后听着实在拗口,便随便挑了大管少三字。
对此季可道只给出个中肯又不失偏颇的评价,矫情。
府中的婢女们见着宁仙安总会下意识抹抹发梢整整衣容,带着点装过头的娇媚劲,这一切都是拜不知何时在她们中间传开的那个秘密,说是西暖阁的小丫鬟喜鹊自从得到大管少的怜爱后,那发育速度,比立夏后府南河里的水长得还快。
宁仙安也乐得调笑几句,引出片片银铃笑声。
走到西暖阁门口,恰好碰到点完沉木檀香准备离开的小厮斑鸠,在西暖阁行走的下人似乎都是以鸟起名,像宁仙安的贴身婢女喜鹊和鹦鹉,还有啄木,猫头这些更奇葩的名字。
有人也曾好奇少四爷怎么尽起些鸟名,颐指气使的少爷可是挺起胸脯说,老子本来就是个鸟人,更要做鸟人中的极品,鸟鸟人。
“小斑鸠,几年没见,有没想我啊。”
“哟哟,长高了不少嘛,有点鸟气了,来,让少爷瞧瞧小鸟是不是长成大鸟了。”
“诶,驴养的,脸红什么。”
宁仙安手指勾起脸红的快滴出血的小男人,笑骂道:“这就经受不住了?今后咋去祸祸府里的女人,老子走之前不是留给你一本夜夜春宵集嘛,你小子是不是没学?”
视线只能闪到一旁的青涩小厮无力辩解道:“小的,小的,看了,只是,只是那书……”
他可不敢把都是些春宫图说出来。
宁仙安松开捏着小厮下巴的手,眨眼戏道:“看了还这鸟样,没掌握精髓啊,赶明把朱鹮那妮子叫来,你当着面给爷展示一把,爷顺便替你把把关,挑挑毛病。”
取名斑鸠的小厮脸色微微变化,欲言又止。
不明所以的宁仙安诧异道:“什么鸟模样?你他娘该不会这么多年还没把妮子正法吧。”见斑鸠没答话,宁仙安伸手扶住额头,无力道:“没出息的,裤裆里那坨还不如切了喂狗,得,一会爷就去找妮子聊聊。”
斑鸠小厮连连摆手。
宁仙安挺起胸膛止住正欲开口的小厮,道:“啥也别说了,这点小事爷还能做个主,行了,说正事,从大荒城过来的两个女人早就到了吧?”
小厮点点头回道:“早您和少三爷半个时辰到,不过没您的吩咐,还没安排。”
宁仙安思索分许,吩咐道:“这样,这里的偏院不是还有间上房吗?叫人收拾出来,暂时把她们安顿下,等我禀报王妃后再说。”
应下的斑鸠快步跑去安排。
有斑鸠在宁仙安省心不少,他虽然顶着大大总管的名头,但也只是挂个名而已,就像西暖阁里,大小细事都是斑鸠在处理,当然交给他也放心,这么多年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虽是以阁作名,不过西暖阁却不是一般小,亭台楼阁,花榭流水应有尽有,宁仙安闲逛好一阵,总算把几年没见过的家挨个走了个遍,略有些感慨。
安排妥当的斑鸠前来复命,说王妃带了话,今日的接风晚宴会迟些开始,四王爷在乾清殿还没议完事。
打发走斑鸠,宁仙安突然想起府里的大管家老骨,名叫老骨,老头子可一点不瘦,反正过西暖阁的大门还要侧起身子。至于老骨真名叫什么,宁仙安不知道,他也没说。年逾古稀的老头总是顶着一头枯枝样的乱发,笑起来会露出半截断掉的门牙。
老骨话不多,平时总喜欢呆在马棚里喂马。至于懒懒散散的老骨到底是如何把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宁仙安想了一个夏天也没想出来,最后只能归咎于这事玄得很。倒是宁仙安总觉得老骨是高人,至于到底有多高,他也说不上来。
隔着老远就瞧见抱着捆马草艰难挪动身体的老头,宁仙安亲切招呼道:“老骨头,咱回来你也不知道下几级石阶迎接下,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得百花楼老鸨子一夜相好呢,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抱着马草的老头转身瞧来,看的真了咧嘴笑起,露出断了半颗的门牙,那张脸,生像是被烧焦了起摺的肥肉上豁开条口子。
老骨头把马草放在地上,刚好铺成够两人坐下的宽度,率先一屁股坐上去。宁仙安也不做作,和老头并肩而坐,随手扯起一根谷草衔在嘴里。
马棚里的几批大宛良驹打着响鼻。
“咋样,想小爷没?”
老骨头摇摇头,笑的却异常开心。
宁仙安和他一同笑,咬着枯草说道:“言不由衷。”
老骨头不答话,只是笑的更灿烂。
宁仙安取下腰间挂着的马皮囊,递给老人,道:“小洞天的五齐酿,用三色云稻和六穗的精麦酿的,好不容易才搞到,我尝了点,没咱的小火烧烈,倒是能喝出冰泉的滋味,试试。”
眼神早就发直的老骨头一把抢过马皮囊,扒开囊塞灌了几口,舒畅的抹了把嘴,再小心翼翼塞上塞子,一脸满足的朝宁仙安竖起大拇指。
宁仙安瞧得想笑,突然想到老骨头方才喝酒的模样,若是被那个瘸腿的瞎子知晓,恐怕会一口老血喷出,跳着脚的骂娘吧。
五齐酿虽说算不得九州名酒,贵在材料难得,就算整个北邙一年出产的也装不满这样十个马皮囊。
宁仙安伸个懒腰顺势仰面躺下,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他半边脸庞。
“阿道成功破境,二十出头的生灵境,是不是骇人听闻了点?”
老骨头抚摸马皮囊的手缓缓停下,还是在笑,不灿烂,多了点欣慰。
“可惜没能把北邙的天捅破,以为有个质子头衔就能为所欲为,想天真了,马羔子养大的畜牲都是六亲不认的主,太蛮,也不知道不是贼老天给个福大命大的气数,捡条命回来。”
老骨头张了张口,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宁仙安自嘲道:“以前都是欺负别人,少四爷的名头够硬,金鳞里的膏粱丸子些要不做牛要不当马,九个衙门闯了八个,不够格的踩着都嫌胳脚。”
“我知道,那些把圣人隽语挂嘴上的朝梁子们,暗地里没少戳着脊梁骨骂我,只可惜阿道,正统世子也跟着挨骂。”
老骨头罕见拔开酒塞再痛饮大口。
宁仙安眼露异色,骨一口骨一口,小烧也好琼浆也罢,老骨一天只饮一口,可大,大到一缸,可小,半滴而已。从未过一。
“破戒了?”
顶着半截门牙的肥骨头第一次开口,举起马皮囊冲天,嘶哑道:“没死,就好。”
宁仙安咂摸这话半晌,随后冲老头竖起大拇指。
他继续如数家珍喃喃道:“被马羔子们奉为圭臬的紫金帐有点说头,九马头椅上的老东西见过一面,不敢看,说实话,怕,不过真比起来季家还是稳压一头。”
偏头唾了口唾沫,仿佛对这个字极其不适。
“回来的路上就在和阿道说,浑浑噩噩十几年,纵有不世之才也难逃被掌之命,金鳞这盘棋是中盘还是收局我看不懂,老头子已经准备把阿道送到国子监内府,估摸着也就这两日出发,这次回不回得来真不好说,真留着条命,再给你弄酒。”
老骨头这次没笑,眼神发直顶着侃侃而谈的青年,嗓音依然如魅嘶哑,“活着,就好。”
宁仙安很严肃点了点头,收起深入骨髓的浮华。
“行了,好久没说这么痛快,不会耽误你喂马吧。”
呆板的老骨头很自然摇头。
宁仙安学着老骨咧嘴笑,白牙,“行了,他们娘俩也该叙完旧,我去看看有什么吩咐没,做奴才的做到咱这份上,忒称职了。”
起身,拍拍粘在袖摆上的马草,离开。
直到青年背影消失,不知在想什么的老骨头才开始重新收拾马草。
大宛良驹悠闲啃着草料,老骨头温柔的抚摸马头,许久,呢喃道:“内府么?有时日没去筑基谷,不知道陆天机还认得我这老骨头么,真搞些幺蛾子出来,我倒不介意再折腾折腾,黄梁八梦,那一年才拼到第七梦吧。”
老骨头露出标志性的傻笑,拍拍马首,“老伙计,敢不敢再陪我疯一把。”
大宛良驹咽下草料,低声嘶鸣。
黄梁璇玑烈马嘶,八梦证道疯笑天,无涯浮萍酒一口,筑基谷中捭阖现。
三十年前,八字梦帝震惊东胜,三十年后,尚能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