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止马道有三不,非亲王不能行,胭女阉奴不能行,未及弱冠不能行。杀伐一生的第二任东胜州州主亲立规矩,千百年来这条青石铺面六百米的宫道俨然尊贵权势的象征。
七马木流驶出乾清殿,和宁仙安那架富丽堂皇的銮驾相较显得低调不少,除了明黄秀卷的七龙宝顶外,皆是宫廷承造司里并不稀罕的木料打造。
木流中,四王爷季同袍披七龙衣闭眼端坐在狐绒蒲团上,国字脸,凌剑眉,眉心一点殷红。王府第一谋士李寒山与之对坐,一身后唐正统儒家亚圣争鸣服,专心煨火煮茶。
茶满七分,推至季同袍手边,低声道:“芥子岭的小苦叶,昨日翻老圣古稀随行记找到的,虽比不得大青袍,也别有番滋味。”
季同袍端起茶杯轻抿,入口清苦,有如黄连,下喉散味,微露草香,咽腹喷郁,口中回转清香,臻首微点道:“州地茶道大家不少,宫里的孙雨梯凭借一手陆游斟跻身文士,但和先生比起来,依我看还差一截。”
李寒山品茶不语,摇摇头算是回应。
亲自斟满一盏的季同袍再细细品尝后,赞了妙字,说道:“唐茶宋棋,后唐的茶道更是传诵数百年,与之比起来,我东胜这方面确实落了下风。”
李寒山放下茶盏回道:“王爷过谦了,历史变迁,文人墨客使的东西说到底只算养心节欲,用不得平邦定国,后唐几个士子舞文弄墨营造出的繁荣昌盛不过面里浮华,真正点兵沙场便上不得台面,否则也不会落个梦里火烧阿房宫的下场。”
对于此话,季同袍颇为认同钦淫权力场数十载,位极人臣更懂得何为王道,不是后唐李主的满腹风骚,也不是晚宋两宗的无病呻吟,剑之所指铁蹄过,才是立足杀伐乱世之本。
季同袍婉拒第三盏小苦叶,拢了拢凤绒披肩,初夏入夜依然夹杂些凉意,“可道这个时候应该到家了吧,把他孤零零扔在北邙五年,也不知道有没有怨过我这当爹的。”
向来不苟言笑的李寒山听见这个名字,罕见露出点欣慰笑容,说道:“五年前可道便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王爷不愿提,不代表他想不到,想在金鳞这个地方立住脚跟,余荫只是锦上添花之物,真要做膏粱纨绔,王爷当年也不会棋行险招。”
季同袍乏善可陈点点头,稍作思索转了话锋道:“不过和仙安比起来,他还差点,都说小隐隐于朝,大隐隐于市,我这一亩三分王府地反倒真藏了条地龙。”
似乎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季同袍笑道:“自从那小子和可道待在一起后,朝里的大臣没少在我耳边抱怨,骂的多了,耳朵快听起茧子,倒是你,做了半个老师,乐得清闲。”
倒完最后一点小枯叶的李寒山赞同道:“王爷所言不可谓皆对,倒也差不了几许,仙安的天资是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出色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那份忠诚,否则我也不会接这半个老师的头衔。”
季同袍追问道:“对我四王府?”
李寒山意犹未尽放下茶盏,摇摇头:“对可道。”
季同袍仰头大笑:“寒山啊寒山,你这实话实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李寒山无奈道:“习惯了,难。”
季同袍如有同感笑的更胜,随后掩嘴轻咳两声,继续问道:“国子监那个地方虽然不错,但也比不得终南山,未央道人一身九阴甲子术就连老祖也赞叹不已,寒山啊,你这步棋,我看不懂。陆天机在筑基谷待了三十多年吧,表面上不食人间烟火,暗地里和大皇兄走的很近啊,你就不怕可道和你宝贝徒弟是羊入虎口?”
李寒山正了正坐姿,平静道:“邱未央掌持终南山快五十载没入过世,当年就算王爷不开尊口,以他的个性也会亲自调教可道,半步神仙这种人物,有一个足矣。国子监不一样,太杂,说是小黄庭也为过,那里更适合历练可道的性子,至于陆天机嘛,真闹起来,老骨头不会坐视不理。”
脑海里闪过满脸横肉喂马大总管身影的季同袍恍然大悟,连赞几个高字。
朝里待久了,太磨神。
被四王妃拉着问二女来历的宁仙安头大如斗,原本只打算过来瞧瞧,哪知前脚刚踏进门就听见季可道丢下一句额娘想知道什么问他就行,他比儿子清楚。然后甩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潇洒离开。大感不妙的宁仙安正准备逃开,却被眼尖的王妃叫住。
这下可让在外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四爷恼火,儿女之事,当母亲的最上心,一开始他还能编几个好的理由蒙混过关,谁知越往后越如坐针毡,连二女师从何人?可精通女红织绣?上辈人的生辰八字多少?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差点没让宁仙安背过气去。
恐怕内务府招金殿带刀侍卫也查的没这般详细。
好不容易听见下人传王爷回府,后背早就湿透的你宁仙安告饶一句,疯似的逃出栖凤厅,惹得婢女们咯咯直笑。
接风晚宴不温不火很早便结束,季可道被四王爷季同袍叫去书房,宁仙安则被晚来的李寒山带到游书楼。
世人皆知金鳞有三绝,皇家的玺,邀月的琴,以及王爷的楼。说的便是东胜州皇室龙案上的那枚镇国玉玺,邀月湖湖心石亭里的凤流水七弦琴,还有就是四王爷府上藏尽天下汗牛的游书楼。
游书楼共九层,丹书武卷应有尽有,就连一些不出世的奇人异士也将此地奉为圭臬,以能览之当做种福分。
宁仙安跟着李寒山上到第六层,这一层是他头次进来,游书楼共七层,下四层公开,从五层开始除非李寒山应允,否则连四王爷季同袍也不能随意踏足。
竹案几按主次分坐,李寒山随手拿起摆在桌案上的书,宁仙安瞥了眼泛黄的书皮,《六甲秘祝》。
李寒山不开口,宁仙安也不敢打扰,将平素流气完全收起来。整个王府里能让宁仙安如此正视的,第一谋士李寒山算一个,配十里长亭剑的陈蝴蝶算一个,至于季同袍,勉强算半个。
整整三个时辰,一人执书,一人跪坐。
油灯摇曳,光线暗了几分,一动不动的宁仙安眼神终究闪了下,他随即摇头轻叹口气,拿起案面上的挑灯簪挑了挑灯芯,屋里重新明亮。
坐枯禅样的李寒山放下书,看着颇有些懊恼的青年,不温不火说道:“三个时辰,定力有些长进,这五年没白过。”
宁仙安挠头苦笑道:“比起老师的二十四明月夜,还差的远。”
李寒山自顾自说道:“大世入尘,小世乱心,三千大世界里的酒色财气说到底就是心性作祟,能定心者方能为世举,你这年龄能有如此心性,已经实属难得。”
宁仙安不语。
李寒山也不管他听懂几分,问道:“北邙五年,可有何收获?”
宁仙安想也不想,回道:“成王难,安奴更难。”
五年前的出发夜,也是在游书楼四层,李寒山问他世间诸事何难何易,他回答成王难,安奴易。
见李寒山闭着眼睛没有要点评的意思,宁仙安这才思索一会,补充道:“成王难,安奴更难,本我心易。”
李寒山睁开眼,盯了他半晌,方才欣慰点头道:“季家老祖宗把你交给王爷,王爷又把你交给我,自问以你的天资我教不了你太多东西,就只敢认了半个老师,这两日你就要去国子监了,第五层和第六层的书你可以随意阅览,带走也无所谓,回来的时候放回原位就行。”
宁仙安点点头,他也不明白,为何每次面对这位王府第一谋士时,心里总掀不起多大的波澜。
瞥了《六甲秘祝》好几眼的李寒山咂摸半晌,随即叹了口气,将书推至宁仙安面前,轻声道:“这么多年只见你铸模而难练势,个中缘由兴许在这书中能寻到因果,原本打算过几年再送你,不过……天道难测,有的东西有心留也留不住,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轻易不要去尝试参透里面的东西,不然遭祸事的兴许不只你一人。”
从未见过李寒山如此严肃一面,宁仙安接过书斟酌好一会,突然笑道:“那便不要,保命的话,一柄枪就行,陈蝴蝶尚能一剑西虹,指不定哪天我也能耍枪耍到个天下第二呢。练不练势无所谓,再说我这一身的势都是给阿道准备的,动不得。”
李寒山笑骂道:“你当天下第二是盘中餐刀下俎?陈蝴蝶钦淫剑道四十余载尚且不敢由此大话,就你?拿着吧,这本不用还回来。”
宁仙安无奈“哦”了声,将书揣入怀中。
李寒山捏了捏鼻梁,转而道:“蝴蝶一直想你练剑,你倒好放着好好的剑不练,偏挑枪,哪怕号称器中王的刀也好。”
宁仙安耸肩道:“练剑太娘气,耍刀的大多做了贼,名头难听。”
李寒山瞠目结舌,这话若是被嗜剑如命的陈蝴蝶听见,某人估计又得哀嚎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