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仙安不喜欢读书,他说和趴在滑溜的大白肚皮上相比,比枯禅还不如的读书忒难受了点,费时费力还费脑子。他又很擅长读书,晦涩难懂的西域《神女狮子赋》只用了两天半就烂熟于心,不全,却是精髓。要知道被尊为王府第一谋士的李寒山有以一己之力周旋九大智者的丰功伟绩,做到如此也需要整整两天。
游书楼被赞为金鳞三绝之一不是没有道理,江湖上看得见的书这里有,江湖上只听其名不见其本的古籍这里也有,江湖上连提都没提过的秘籍这里还有,从文至武,从古到今。
李寒山离开时给他留了盏油灯,借着灯光宁仙安在这一层待到天边拂晓,除了那本《六甲秘祝》,又另外挑了三本,一本《皇极大衍推背图》,一本《太清经》,一本《六牛叱捻八卦录》,都是给季可道准备的。
拿着挑选好的书走出游书楼,还没走到西暖阁就碰到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斑鸠。
“不好了不好了大管少。”
宁仙安停下步子,没好气骂道:“鬼撵的货,老子好端端在这,有鼻子有眼,哪不好了?”
惶惶不宁的青涩小厮斑鸠使劲咽了口口水,顾不得主子的调笑,匆匆回道:“不是,是有人闯门。”
“闯门?”满头雾水的宁仙安皱了皱眉头,偌大的金鳞鱼龙混杂,有身份有本事的人不少,可四王爷府是何地?恐怕还没出娘胎的娃娃些都懂,不说比得过有十八锦衣卫镇守的天子门,至少季字头底下的宅子普通宵小都会自觉绕道走,至于闯门这种事,八百年见不到一回。
见斑鸠不像胡言乱语的宁仙安想了想,问道:“萧家妮子?还是大王爷家剃了度的秃货?”寻便金鳞大小人物,能疯到这境界的也就这两打不上眼的货。
斑鸠摇头道:“都不是。”
宁仙安无奈骂道:“少爷我才离开屁大点时间,你们一个个该不会脑子被驴踢了吧,只要不是那两货乱棍打出去就是,二狗子不是自诩打狗棍法出神入化嘛,这就怂了?”
被骂唯唯诺诺的斑鸠大气不敢出,委屈道:“二狗子被打趴了,老爷和少三爷在书房待了一夜,小的没敢去惊动。”
宁仙安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打狗还得看主人,敢在这里动手,爷倒要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带着斑鸠直扑府门,打眼便见满脸挂红的二狗子拎根比大腿还粗的棍子与人对峙,而看清闯门人后,本打算好好戏耍一番的宁仙安嘴角弯起道玩味弧度,倚靠在漆红门柱上饶有兴致盯向来人。
一个中年人,蓬头垢面,眼睛用黑布条蒙住,穿一身和东胜州风土格格不入的袒襟胡服。身边还带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显然对这种局势不适应,紧紧抱着中年人大腿躲在后面。
“我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货敢来这闯山门,原来是你啊,怎么?不替老瞎子拉风箱了?准备弃暗投明?丑话说前头,小爷我还没打算收了你,就算收下,一天一个馒头两盆浠水,先享受咱家旺财的待遇。”
被瘸腿瞎子誉为小洞天的酒坊,光膀子中年人埋头拉风箱,玉面青年无聊洗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三色云道,青年问中年人好端端的蒙住眼睛干吗?中年人说师傅不想看这烂了心肝的婆娑世界,做徒弟的便更不能看。青年骂了句迂腐,挨了蹲在蒸炉旁瘸腿老瞎子一棒,生疼。
拄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木棍,中年人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平静道:“这里,太脏。”
宁仙安没理会习惯泥里打滚灰里寻食中年人的逆言妄语,嗤笑道:“瞎瘸子活了几个甲子?一身泥搓下来能装满十个酒筛,不脏?我这一亩三分地天天还有他们悉心打扫,小洞天福地,哼哼,说难听点不过长几簇杂草水堆个臭塘的地方而已。”
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轻轻扬起下巴,虽然瞧不见黑布后的眼神,但用脚趾头也能感到那份骤然而来的凌厉。
杀机尽显。
向来把狐假虎威耍到极致的二狗子腿肚子打颤,想跑?主子看着呢,想当个好的狗腿子就要做好替主子挨刀的准备。怕死?就别当狗。
宁仙安挥手退去偷偷看过来的二狗子,不悦道:“滚吧,他真想杀你,一百个你也不够他砍。”
如获至恩的二狗子喜极而泣逃得欢畅。
宁仙安走下石阶停在中年人面前两尺,瞥了眼怕生的小男孩,做出副饿虎扑食的样子,吓得小男孩赶紧把头埋在中年人腿间,似乎做了件不得了大事的宁仙安插腰大笑。
那个被少四爷恨不得刨祖坟的瞎瘸子从不许人碰小男孩,向来不信邪的少四爷没少因为这个挨老不死的铁拐,这下总找到报仇机会。
中年人温柔抚摸几下小男孩,然后扯着始终波澜不惊的腔调说道:“师傅让我把他送来,今后就跟你了。”
仿佛没被这话惊住的宁仙安反问道:“凭什么老子要听瞎瘸子的,后秦的种,鬼知道是不是养虎为患,惹不起,何况这里姓季,更不愿招惹。”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中年人边抱起男孩边回道:“前世的因后世的果,你我都跳不出因果轮回,养大了琅琊,能杀姓季的是他的造化,杀不了,堕入阿鼻地狱也是命中注定。”
宁仙安直视怯生生的男孩,直到男孩眼泪打圈时才压低声音道:“你都这样说,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中年人沉默。
“留下吧,替老骨喂马。”
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季可道站在门口,嘴边挂着玩味笑容。
中年人抬起头,像是在直视久而未见的华服少爷。
宁仙安有些无力的挠挠头,应道:“听你的。”
从中年人怀抱里扯过死都不肯松手的小男孩,交给斑鸠,随后悄悄嘱咐一番,斑鸠点头后抱着小男孩走进去。
中年人道声谢谢,也不知是对季可道还是宁仙安,转身欲走,被宁仙安叫住,“装瞎的,瞎瘸子说小洞天里除了秦琅琊,就属你最有希望通玄,做个半步神仙,咋样,有没兴趣露一手,屋里有个叫陈蝴蝶的,剑耍的厉害,能一剑劈开九百里渭水。”
中年人不做理会,径直离开。宁仙安低骂句“迂货”,随后忍不住喃喃自问这货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朝回走的季可道不轻不重的哼笑说,在金鳞地面上,找不到你少四爷比找得到容易。恍然大悟的宁仙安朝他竖起大拇指。
宁仙安最后还是把秦琅琊交给了老骨头,并且给喜欢喂马的老管家只说了几个字,后秦,北邙的。然后特别嘱咐老骨头只要不玩死怎么都行,这才离开马棚。
刚回到西暖阁还没来得及坐下的他又被小厮斑鸠咋咋忽忽的鬼叫声惊起,强压下杀人的冲动踹开百年老梨木雕花门,黑着脸问道又有什么事。不知所措的小斑鸠很是无奈说萧家的小妮子萧寒蝉来了,而且点名要见他和季可道。
宁仙安抹了把额头突然渗出的冷汗,直言道:“就说老子今天头七,有事烧香。”
整个金鳞这一辈能入得流的不过两手之数,而能被宁仙安放在眼里更屈指可数,很不巧,萧家小妮子算一个,和大王爷家抽了风剃度的那位不同,后者属于睚眦必报型,偷他只鸡他能撵到家里把整个猪圈的猪吃完,萧家妮子萧寒蝉则属于典型的阳谋者,摆明要弄死你,等到死的时候还替她叫好。
当然,有传言萧老太宰已经把妮子当做萧家下一辈接班人培养,无形中又增添不少砝码。所以金鳞这帮纨绔每次见她就跟老鼠见猫没两样。
只可惜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四爷当年仗着自己要去北邙,临走前金口大开,说萧家的可人儿早就被少三爷破了身,而且他全程在旁观赏,那身段,啧啧,那皮肤,滑溜啊。听得一帮跟屁货神采奕奕。如今正主找上门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斑鸠哪敢再去蹙少四爷的霉头,应了声便匆匆离开。至于依然觉得有些不妥的宁仙安干脆躲进游书楼,妮子再犟,也没胆量硬闯游书楼。
前厅里,一身素服温文尔雅的萧寒蝉端身轻坐,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黑发遮住半边脸,看不清模样,腰间一支雕龙笔却尤为扎眼。矮的看起来有些木讷,双手抓着根油腻猪脚不停啃食,猪一样。
硬着头皮姗姗来迟的季可道先是隔着老远望了望,确认宁仙安那货不知躲拿清闲后暗骂生驴草的货,这才转成笑脸迎道:“萧小姐百忙之中还有空来我这,真是让在下倍感荣幸。”
摩挲着婢女奉上的碧玉茶盏,萧寒蝉极不经意淡淡回道:“世子殿下严重了。”
季可道一步变作三步缓缓走到主座坐下,端起茶盏悄悄瞟了眼不言不语的萧寒蝉,一时无话。
静了好一会,这位太宰家的小祖宗才拿开挨在茶盏上的手指,口吐怨气道:“敢问世子,挨千刀的宁仙安在哪?”
闻言喷出一口老茶的季可道尴尬笑起。
能让人称小菩提心的萧家妮子爆出这种污言秽语,那驴草的货,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