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正统东海水师战船改造,长五十丈,宽三十六丈,共三层甲楼,最下面一层是水手船员共用处。东胜州紧邻东海,是整个九州为数不多拥有水师的州地,因为州地之间的摩擦大多在陆路,所以这些水兵们实则就是些空壳子,不过好在也经过培训,驾船技能自然不是半罐水的渔夫船舵们可以比拟。
甲楼二层则是这次随行的甲士,一百黑甲卫加上苍云三十六骑中的九人眼下就待在这一层,战船改造的游船有个巨大好处,那便是第二层的视野极其开阔,这也和水战指挥中枢在这一层有莫大关系。当然如果有人认为能偷摸越过这层直攻三层的话,大抵是痴人说梦,因为当你靠近船百丈范围内,一举一动便已经在这一层掌握之中。
最后的三层自然而然就是宁仙安袁泊虎所在的地方,别看只是艘游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个三层无论装潢还是配置,丝毫不比一般的府邸差,甚至从某个角度讲,天子出巡也莫过于此。
此时的宁仙安仰面躺在百年老梨木卧榻上,头枕着朱鹮软绵柔嫩的大腿,正享受丫头悉心递来的正宗南国郡拇指葡萄。袁泊虎盘坐在卧榻旁边一块绣虎锦缎蒲团上,两百来斤的双斧平放于膝,闭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斧子上若隐若现的一串凹槽流痕,正是镀有巍然观岭贴的位置。媚到骨子里的丫鬟喜鹊则和刚被赐名白起的少年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而发出串银铃般的笑声。也不知这妮子怎么就对小白起好感十足。
至于红芍于易俭四人,登船时少四爷本来打算把他们丢到二层,做扈从就要有扈从的觉悟,不过袁泊虎建议他让四人来这,说是更安全。少四爷自然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执拗,便应了下来。不过虽然上了三层,却只让他们待在楼梯口。其实对他们来说在哪都一样,只要眼巴前这位自诩狗奴才的少爷安然无恙,他们就不需要多担心凤阳老营那展季字七龙旗。
随口吐出颗米粒大小的葡萄核,宁仙安用食指轻柔刮蹭虎斑鸾隼的羽翼,这畜牲灵性十足,不停发出咕咕的享受声。和于地凤那只青丝流羽一样,眼前这只也是鸾隼中的上上品,而且狗奴才最满意的还是这只畜牲是公的,于地凤的那只是母的,自打从老骨头手里接过被熬好的畜牲时,他就琢磨着啥时候让这家伙来个霸王硬上弓,再生出一窝雏。
被撕成碎片的信纸散落在羽绒地毯上,宁仙安停下梳理羽毛的动作,拨了拨虎斑鸾隼尖锐的鸟喙,颜色略带冰冷道:“禽兽终归是禽兽,就算披了人模狗样的皮囊,依然只敢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袁泊虎从虎斑鸾隼进来时就没睁过眼,此时听他如此说,大致猜到畜牲送来的密信上是些什么内容,出声问道:“少三爷在内府里遇袭了?”
宁仙安张口咬下颗鲜嫩葡萄,囫囵几口再吐颗籽,淡淡回道:“一个大内红甲,已经自爆了。”
顿了下,坐起身子,摆手拒绝朱鹮递来的第三颗,直视黑面虎将道:“内廷里那些个自诩高手的红甲佩刀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姓燕的这么多年稳坐七兽二凤一麒麟的上把位,不是曾对季家祖宗歃血盟誓,终身只忠于季家,不参合庙堂之争?或者说转了性?和陆天机成了一丘之貉?”
手指摩挲巍然观岭贴的袁泊虎没有立即答话,睁开眼时视线落在阔口宽斧上,斧刃寒光颇为逼人。七兽二凤一麒麟四王爷十占其七,成就插在凤阳老营十几年招展不倒的七龙旗。至于猿旗,狈旗归于大王爷,悬殊的实力比也让纵横捭阖一辈子的大王爷难以染指军界。
唯独有麒麟美誉的燕青天属于他们中的异类,虽然顶着大将军的官职,却常年居于深宫,手上也没有一方帅印。如果单凭这样就觉得燕青天没有其余九人能量大,只能说不明白他们这个集团里最根本的基石。袁泊虎是季同袍义子不假,但除了季同袍以外,最佩服的就是这头不怒不喜的畜牲头。而且若不是燕青天的存在,想必猿旗狈旗多少年前就已经易主,而凤阳老营里不会是七龙拱珠,而是前无古人的九龙拱珠旗。
沉默好一会,袁泊虎停下摸斧子的动作,抬起头,一如既往黑面咧嘴,挠头笑道:“大王爷请不动他。”
简单几字,宁仙安先是愣了下,接着咂摸起这几个字的意思,最后哈哈大笑,重新躺下享受娇艳侍女的穴位揉捏,说道:“这么说的话就是季连城故意做给咱们看的,放烟雾弹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就不怕姓燕的一指头把他戳死。化虚的大内红甲啊,啧啧,培养起来不容易。”
袁泊虎抓了几下乱入杂草的串脸须,不敢认同道:“其实也不难。”
宁仙安偏头看他。
袁泊虎解释道:“大内培养红甲卫有窍门,无非多用些天才地波之类的东西,弊端就是一次过后终生无法再提升境界,就有点像……”袁泊虎皱眉努力搜索合适的形容词,想了好半晌也没能如愿,只能放弃地摊开手。
宁仙安无奈笑道:“是不是想说,揠苗助长。”
高逾两米的壮汉打了响指,不停点头。
宁仙安顺手从金帛中扯下颗葡萄,屈指砸去,笑骂道:“驴草的,叫你平时多读点书,不听。”
袁泊虎伸手抓住嫩紫果子,扔进口中,笑的更傻,几口连籽也顺带嚼烂吞下后,继续抚摸起斧刃。
与朱鹮打闹一阵,惹得碧玉闺女娇喘连连,逃似的坐到一旁,宁仙安从卧榻上站起来,走到窗户旁,透过薄纱帘见船外波光粼粼,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时,余晖洒在江面上绽出金色光点,蔚为壮观。岚沧江以江命名,驶出漫坡渡很快便进入主水道,一眼难触边际,倒是和当年畅游东海的观感同日而语。难怪盛唐那位帛衣仕人会发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慨。
穿着鹅黄薄纱的喜鹊跳过来挽起手臂,和宁仙安一道欣赏窗外江景。还没混熟的少年从他过来就始终低着头玩弄手指,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有点害怕这位新晋的奴才主子。
“刚才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享受狐媚婢女天然体香,宁仙安拉过那把老檀木八仙椅坐下,一只手搭在窗框上,感受温凉江风抚过,视线落在耳根子都绯红的少年身上。
喜鹊斟了杯猴儿魁递上,慢慢回道:“就和起儿聊了些他在杂贫院的趣事。主子,别看起儿年龄小,做过的活计真不少。”
宁仙安咂了口海盐味十足的淡茶,哦了一声。
不满足的妮子掰起手指头细数道:“你看啊,在酒肆做过跑堂,替人江城里的官家送过泔水,倒卖过盐,哦对了,他还会做女红呢。”
宁仙安放下茶杯狐疑道:“还会女红?”
喜鹊给红着脸抬头的少年递个眼色,这时少年才低声羞赧道:“姐姐接的活,一个人做不过来,就让我帮着做点,就是些最基本的缝制。”
宁仙安点点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不是随口胡诌,似他这般年纪的纨绔世祖见过不少,好多到现在还不知道带补子的衣服穿正面还是反面。
说起来人这一辈子无非就两条路,家世和后天努力,前者无法选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贼老天牵的姻缘任你如何反抗也只是徒劳一场。后者则不同,布衣裹足半辈子的人也能一步登天钦淫庙堂俯瞰众生,相比之下后天努力从某方面讲比家世要重要。
想到这里他眼前忽然闪过季可道薄含调笑的模样,既有家世又不乏努力的,或许这世上之手之数而已。他瞧着少年,少年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片刻他忽然问道:“识字吗?”
赐名白起的少年点点头:“跟过几个先生,不过……”少年重新低下头,耳根子再红。
宁仙安点破道:“不过全都没教你多久,就让你回家了是吧。”这事听他那个苦命的姐姐提起过。
宁仙安拍拍喜鹊,笑道:“出发前带的书呢?”
喜鹊红着脸回道:“在下面,上船的时候让人放在那了。”
宁仙安想了想,吩咐道:“把《习水观阴战事录》拿来给他。”
喜鹊答应一声朝楼梯走去。
刚走没两步又被宁仙安叫住,再吩咐道:“里面还有本《六甲秘祝》也一并拿来给他。”
卧榻边,听见《习水观阴战事录》的袁泊虎突然勾起嘴角,当年被少四爷逼着读书,说茅坑里的臭蛆拿字填也能变成满腹经纶的蚊子。其实他从头至尾也就读过一本,和这本名字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