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坡渡。
天字渡口。
能动用这个渡口的非富即贵。身为东胜有名的几大港口之一,漫坡渡由天字,地字,人字三个渡口构成。人字渡口价钱最便宜,多是牛马走卒喜欢选择的渡口,三钱银子就能租到一条篙蓬船,畅行千里岚沧江。地字渡口则多为商会选择的行江关口,可容纳三重楼高的大船,当然,价格和人字渡口理所当然不能同日而语,没点底蕴的商会单是动用一次地字渡口,恐怕都会肉疼半年。
而三个渡口中天字渡口是唯一不对外开放的,非州地重臣不得动用,这些年除了天子巡游用过两次,剩下的就是外州来觐见的使臣用过四五次。
不过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到,以袁泊虎中央行省大将军的身份,想要动用天字渡口自然不难。
于此三天时间里,来往漫坡渡的商贾游旅总能见到这样一番景象,一百黑甲卫整装席坐在天字渡口那枚巨幅“流水”大字下,黑盔黑甲,蒙面黑刀,远看去仿佛一片能吞掉头顶烈阳光芒的黑甲洪流。与黑甲卫对坐的栅门另一边,还有九人同样席地而坐,与黑甲卫不同的是,这九人打扮颇有些怪异,各个红布蒙面,轻装简行,身背把牛角弯弓,配十八支羽粼箭矢,腰插弯刀,乍看起来颇有点后秦时期北方胡人的模样。
这几日无论晴雨,这一百来人始终不曾动过分毫,就像似乎一百零九块石头,若不是蒙面巾上一双双眼睛时而眨动,几乎快被当做一百多副死皮囊。
守渡口的老倌中间几次拿着食物过来,不过总停在十步外便不敢靠近,照他的感受来说,每靠近一步,胸口上似乎就被多叠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他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些时日。
午后四时,渡口顶上依如往常汇起黑云,隆隆雷声时而穿破云层震响大地,游蛇般的电光夹裹在黑云之间,声势骇人,仿佛不知何时便会一泻千里,倾下臂粗电柱落在这块行人匆匆的江河之上。
裹了身牛皮革的老倌含着手臂长的旱烟咂摸几口,蹲坐在木闸门边,视线习惯性落在前方百来甲士身上。如此这般已经成为这三日来他的必做事,也不知是想瞧瞧这群人什么时候会动,或者说什么样的大人物值得他们如此效忠守候。
做渡口门倌有些年头,老倌见过的王公贵胄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除了天子出巡那次他恰巧有事耽搁,没能瞻仰帝王面容,一品大员和镇国将军之类的顶尖人物还是分的面熟。
敲去烟锅里已经见底的烟灰,老倌将烟杆随手放在地上,仰面看眼天空,布满皱纹的嘴唇下意思喃喃道:“又要下雨咯,可怜这群娃啊,就不知道找个旮旯避避雨,哎。”
这声气还未叹完,正准备起身进屋的老倌突然察觉大地似乎微微震动。
地震了?
老倌第一时间否定这个想法,下意识瞟了眼前方。
一眼。
老倌瞧得咂舌。
只见那一百甲士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黑甲黑盔映衬着黑云电闪,竟有种森然味道。顺着甲士面朝方向看去,只见两匹高头大马慢悠悠踱着步子,红马上的是位白袍青年,面生的很。黑马上的则是国字脸黑面大汉,背负两把巨斧。
老倌一眼便认得虎将郭泊虎,在江城这片地界上,不认识他比认识他要难。
至于青年,老倌努力搜寻还算灵光的脑袋,最后无奈得出个查无此人的结论。不过越是这样越让他心惊。虎将袁泊虎何等霸道或许没人比他更清楚,刚来江城布防时连当时城防司的面子也不给,甚至就在这漫坡渡,他还亲手用斧子扇了一位二品大员公子的脸,结果那位原本准备畅游岚沧江的世家公子连个屁也不敢放,带着扈从侍女夹尾巴跑了。
那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年轻人,竟然能和虎大将军并骑?
不对,好像是虎大将军在赔笑脸啊。
自认为涉世挺深的老倌用力揉揉眼睛。
另一边,勒马的宁仙安将麂皮水壶丢给袁泊虎,这种随军的水囊挺不错,装得多不说,喝起来还有股特别的清香味,袁泊虎说皮子是仙罗州老林里的麂子皮,这畜牲常年在冰天雪地里觅食,皮子沾了山林仙气。对于这种说法宁仙安自然嗤之以鼻,照这么说不如做个鱼皮水壶,都不需要灌水。
宁仙安双肘撑在马头上,匍匐扫视胡服装束九人,看不出是不是在笑。九人也同时看向他,眼神中明显有压抑不住的狂热。
“苍云三十六骑,恭迎主人。”
九人齐齐单膝跪地,低头,右手按于胸口。
宁仙安忽然瘪嘴,转而瞧向袁泊虎,说道:“小猫,你给他们几个穿的什么东西?咋看都像是娘们行头。你个驴草的别把人给我整废了。”
本来还估摸着能被夸上几句的袁泊虎,听完顿时垮下脸,挠头辩解道:“俺这不是照您的意思弄得嘛,四少,你忘了前些年拿给我的那张图?俺可是找了好多巧娘才织了这些衣服。”
宁仙安一愣,猛地想起当年随季可道去北邙前,确实给过汉子一张图,不过那张图分明是后秦时期的胡服女人,瞧着新鲜就寻摸着让这家伙弄上几身,去百花楼找媚娘时也搞点新鲜花样,哪晓得这不开窍的东西竟然用到这里。
“你能干。”
懒得做那对牛弹琴之事的宁仙安很没好气冲汉子竖起大拇指,只不过是倒着的,回头叫起九人,不耐烦吩咐道:“驴草的猪脑子,给你们半柱香时间,把行头换了,买也好抢也罢,总之别让老子看着膈应。”
面面相觑的九人哪敢多言,急忙道声遵命四散开去。
跳下马,宁仙安拍拍足足高自己一脑袋汉子的肚子,小声询问道:“我没在这几年,他们表现如何?”
袁泊虎习惯性摸了摸脑袋,思索小一会,正色回道:“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狼,大小任务一共执行四十八次,四十四次成功,四次失败。”
听到这里的宁仙安不自觉皱眉。失败这种词是绝对不能出现在这三十六人之中,哪怕一次也不行,这是当初他建立苍云三十六骑时就已经定好的铁律。
剑既出鞘,要么敌忘,要么身死,绝无第三种妥协。
似乎猜出他疑惑的袁泊虎连忙解释道:“四少放心,俺指的失败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者也称不上失败,只是运气差了点,没对上正主。”
旋即袁泊虎便将所谓的四次失败系数道出,无非就是刺杀时对方已知无力回天,先一步服毒自尽。再就是与敌国短兵相接时被人出卖,导致身陷重围,好在拼死杀了出来等等。
听完他简单讲述,宁仙安脸色这才稍稍好转。苍云三十六骑成立的初衷便不同于庙堂里那些所谓的死士,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季可道,危难时有能力化险为夷的一支悍血虎师。所以他们做的每件事都不可以出现失败二字,否则将来哪怕一次失败,付出的就有可能是谁也承受不了的后果。
宁仙安正准备再多问几句,忽然见到喜鹊朱鹮领着白净少年下车走来,别说吃饱睡足的少年比在城里多了几分精气神,只是此时似乎有些胆怯。估计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气势凶猛的黑甲卫。要知道能站在这里的披甲士,不是在城里巡逻安民,戍卫城防的那些士兵可以比拟。
喜鹊拉着少年蹦蹦跳跳走到跟前,看样子和少年的关系处得挺融洽,“主子,咱们这就出发吗?”
宁仙安点点头,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少年身上,若有所思。
而少年和他对视了一眼后,便不自觉低下头。
相比之下,在西暖阁下人里最熟悉他的朱鹮走到旁边挽起手臂,小声询问道:“主子是打算把他交给袁将军吗?”
又点了下头的宁仙安直言不讳道:“有这想法,他这个年龄正是选择将来的最好时机,只要走对了路,以后说不定能和小猫一样有点王八气。”
说完看了眼正瞧着少年的袁泊虎。
袁泊虎半晌才打哈哈道:“等从飞叶城回来再说吧,是不是从军的苗子还得好好看看。”
宁仙安同意道:“听你的,这事暂时放着吧。”回头问少年:“把你带出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少年怯生生说道:“回,回主子,我叫起儿。”
宁仙安再问:“姓什么?”
少年摇摇头。
宁仙安满脸疑惑。
拉着少年小手的喜鹊搭腔道:“主子,方才在车上他说他姐姐就只叫他起儿,他是个孤儿,被杂贫院的人捡回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
宁仙安“哦”了声。
朱鹮突然眨了几下眉眼,说道:“主子,要不你给他起个姓吧,老是起儿起儿叫着,总觉得不顺口。”
宁仙安想了想,伸手拉过少年,道:“春秋战国曾出了个名将姓白名起,有军中杀神之称,他的铁蹄所过之处无人不闻风丧胆,既然你单名一个起字,不如就叫你做白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