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什么钱?”
抛开一身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的袈裟不说,露出脸换个姿势继续做春秋大梦的和尚,生着一张标准美男脸,玉面娥蚕,皓目挺梁,若是把戒疤头换成东胜男儿的云髻束发,估计扔在男女云霞的韶华宫中,都算得上一等一的货色。
典型被权贵妇人最打得上眼的男宠。
满脸天真的小和尚掰起指头仔细数道:“一件衣服三个铜板,一条裤子两个铜板,总共三件衣服四条裤子,那就是……”
小和尚皱起光洁眉头,翻来覆去数了几次,终于得出个手指头不够用的结论。正寻思着是不是找几颗石子充下数,低头时突然见一双大手正好摆在面前,顿时咧开小嘴露出一口白牙,连带着自己一双手和这双大手重新数过。
“九,十……”
“十六,十七。”
“十七个,一共十七个铜板。”
小和尚一板一眼细心数道最后,拍拍大腿,伸手要钱。
有标准男宠模样的和尚眼皮不抬,悄悄收起六根手指,呓语道:“数错了,哪有十七个,你再好好看看。”
小和尚“嗯?”了声,张开十根手指头,又瞧了下仅仅竖起一根手指的大手,很不解摸了摸同样烫了九个戒疤的光头,最后数了次,随后咬着手指呢喃自语:“十一个?数错了?”
恼气自己怎么又数错的小和尚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心有余而力不足妥协道:“十一个,一共十一个铜板,师傅,给钱。”
俊美和尚动了动眼皮,手撑住桌弦直起身子,用力伸个懒腰,这才抹了把小和尚嫩气的小脸,一本正经道:“错了知道改就还是个好孩子,为师不是教过你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佛祖他老人家是不会计较你过去的对错,只要从现在起一心向佛,视钱财为粪土,将来还是有机会立地成佛滴,懂了吗?”
小和尚似懂非懂点点头。
俊美和尚满意道:“孺子可教,去,后院还有堆柴火没劈,劈完记得把饭烧了,哦对了,庙里香油快没了,一会记得去旁边找你住持伯伯讨点。”
“哦。”
“还愣着干啥,去啊。”
“可是……师傅,你还没给钱。”
“什么钱?”
“洗衣服的钱。”
“……好徒儿,为师刚才不是说过嘛,我们求佛之人,要视钱财为粪土,你这悟性,让为师很着急啊。”
“哦。”
“……”
“怎么还不去?”
“没给钱。”
“你这……”
穿着破袈裟的俊美和尚很是无力的扶了扶额头,收了这么个一根筋的徒弟,也不是哪辈子做的孽。
“拿去拿去,只有这么多了,就这还是为师省吃俭用好几年攒下的。”
“师傅。”
“干啥?”
“昨晚我半夜醒了撒尿,看见你给了白天的女施主一个木盒子,住持伯伯说那种盒子值好几十两银子呢。”
“……别听他胡说,三两而已。”
“哦。”
“咳咳,那个,乖徒儿,来,师傅这还有两个铜板,都给你。”
“不是没了吗。”
“哪那么多话,佛主他老人家显灵,送了两个行不行?还有,以后半夜不许出来撒尿。”
“哦。”
小和尚跳下桌子,揣好好不容易讨来的辛苦钱,往侧门走,刚走两步突然停下,习惯性摸了摸圆滚滚的光头,转头天真喊道:“师傅。”
正准备继续春秋大梦的和尚冷不丁一个激灵抬起脑袋,欲哭无泪:“我的小祖宗,又干啥?”
小和尚嘿嘿一笑,指了指此时除了他俩,正盘膝坐在八丈九未来佛前的背影,问道:“今天也要给师娘烧饭吗?”
俊美和尚在那个“师”字从小和尚口中吐出来时,就慌忙摆手,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于是做贼心虚朝那背影瞄了眼后,连忙甩给小和尚一个“你可以滚了”的表情。
稚气未脱的小和尚竟然老气横秋般叹了口气,这才摇着头转进门内。
另一边,盘坐在蒲团上的人停下捻佛珠的动作,并不宽阔的肩膀微不可查扭动分许,方向正是朝着门前香火桌。
这边,打发走幼徒的和尚干咳两声,故意把脸偏向门外,岔开话题道:“那个,都快晌午了,咋一个来烧香的也没有,看来今天又只有将就着吃,嗯,青灯古佛嘛,吃素点也不错,清肠。不会嫌弃吧?”
蒲团上的人不答话,也没有继续捻动佛主。
和尚学着小和尚如出一辙摸了摸光头,也不知他俩到底谁学谁,尴尬笑道:“小屁孩说话,当不得真。”
蒲团盘坐人第一次开口,嗓音出奇空灵,不含半分人气:“管好自己的臭嘴。”
和尚装腔作势打了两下嘴巴,见盘坐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吐了口气,重新趴在桌上,瞪着眼。
被小和尚这一出搞得瞌睡全无,方才与佛主梦中相见谈经论道至第几轮也记不太清,反正被吵醒前好像正抓着根鸡腿。
可惜啊可惜。
那油孜孜的美腿。
和尚大感无奈,正盘算着是不是努把力,哪怕再咪一小会也行。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银铃碰击声,听那节奏,像是随着来人的步子所发。
和尚眼前一亮,赶紧整了整布满油污的袈裟,清下嗓子,抓起放在桌下,大概二三十天难得碰一次的念珠,装模做样摇头诵念。
当然,到底念的什么玩意估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来的是位女子,身穿一袭冰蓝蚕丝霓裳,左肩用金蓝丝绣着凤头,胸口至右肩用金红丝搭配绣着七根凤凰尾翼。女子长发高束,面容姣好,肌肤白里透着古铜,左耳垂挂着一枚耳钉,呈卷凤样式,鎏蓝边,古朴又不失灵动。腰间挂对金银蓝三色短刃,刀柄同样凤头样式。
她走一步,短刃轻碰,发出悦耳铃声。
面色平淡的女子跨进门槛,先扫了眼香火桌前摇头晃脑的俊美和尚,接着目光落在蒲团背影上,眼中闪过短暂异色,最后仰望竖手于心的八丈九未来佛像,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俊美和尚依然装模做样念着不知名经文,顺便有意无意带一句“算命占卦,前知五百,后晓一千,不灵不要钱。”的鬼话。
端庄女子走过香火桌,瞧也没瞧和尚一眼,径直来到佛台前,落脚于小和尚口中师娘左侧,颔首表礼。随后很自然从台前香袋中捏出三根九寸长香,执尾倒于长明灯上点燃,三作揖,插香入炉,再三作揖,诚心祷告后方才转身面对不知所念的和尚,嘴边泛起玩味。
“白马啸风烈阳嘶,古刹千钧乾坤握,想不到当初名震九州的十道居士,放着十二辰宫乾坤庭不入,竟然真舍得跑到这种枯禅小庙,而且一待就是十三年,小女子该说敬佩呢,还是酸腐至极?”霓裳女子平静道,不知是恭维还是讥讽。
和尚睁开眼,停住捻动佛珠的手指,直视看起来只比寻常香客漂亮几分的女子,半晌后扯出个怪异笑脸,说道:“贫僧也没想到,东胜二凤之一的冰凤,舍得屈尊到我这三尺瓦房,蓬荜生辉,真是蓬荜生辉。”
戴着鎏蓝边凤凰耳饰的女子自然便是有着镇国柱之称,位于东胜军队金字塔顶尖,七兽二凤一麒麟中的冰凤,于天凤。那个曾经被狗奴才扬言,谁能驯服这批冰山烈马就赏金万两的人物。
叫做柳十道的和尚打趣后便将佛珠随手抛在桌下,抱起手臂,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一瞬间仿佛换了个人。
对他来说信佛与不信佛没多大关系,从儒家到佛家,如果不是抱着阅遍天下门,不占纵家尘的执念,估摸着自己那些明面上的徒子徒孙们,也不至于落个为九州皇族卖命才能苟延残喘的局面。
收敛起笑意的于天凤走到香火桌前,打量起这位曾经让各州州主削减脑袋想要笼络的十道居士,片刻后直入主题,淡淡道:“几天后飞叶城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居士能在这青灯古刹里安心念佛。”
于天凤轻微颔首,表示诚意。
柳十道微微一笑,夹枪带棒反问道:“冰凤将军怎么就觉得贫僧会插手你东胜庙堂之事?或者说,我何时开始居然落到需要听你这位东胜将军发号施令的田地?”
面不改色的于天凤与笑面虎般的和尚对视几息,摇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言。随后在柳十道波澜不惊的视线中跨出门槛,立在屋檐下,抬头瞧了眼忽然开始下起小雨的天色,就那样抱臂站立,和屋内八丈九的未来佛一样,动也不动。
“冰凤将军打算守在这里?”
“先说好了,小庙香火不旺,可不管饭。”
“我说,要不这样,等他们两个打起来的时候你再来如何?”
“你倒是说句话啊,挡在门口算个啥事?吓走其他香客贫僧可是跟你没完。”
“得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柳十道摸了摸有点头大的光脑袋,站起身瞄了眼依然磐石般动也不动的蒲团盘坐人,无奈耸肩,朝侧门走去。
他一走,银铃声便起,一步不差落在他走过的路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