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那边雨阳不定,金鳞这边却暖日生平,离金鳞主城不够几十里之遥的国子监内府中更是雾气昭昭,仙灵气盛。
说是内府,实际就是挨着金鳞城北面的三条峡谷。第一条入谷口处雄踞一座宏伟官邸,漆红抹黄,顶盖三色琉璃瓦,这种只产于汝窑郡的泥瓦比起乾清殿顶的五色琉璃,只少两色。朝天阙门楣上御笔亲书“国子监”三个灿金游龙大字,加盖黄寅。
一谷到二谷隘口处有重兵把守,和谷口宏伟官邸比起来,仅用于查验身份的茅草屋确实简陋太多,不过稍微明白点的人都不会做那把眼睛掉裤裆里的事,屋门前朽木板上歪歪扭扭“内府”二字,便是天底下王侯将相削尖脑袋想要把子女送来之处。
据说这两个字是当年陆天机踏进内府时亲手所写,歪歪扭扭似蚯蚓滚泥,这若是被某位连御笔字都敢犯上调侃句“写的什么玩意”的狗奴才瞧见,恐怕又会抛下“咱院里旺财刨泥都比这强”的金言玉句。
关于这两字还有个玄乎其玄的传言,说这字是府主陆大人出终南山后的第一笔勾勒,其中蕴含这位老神仙大半辈子的道悟,谁能看破其中的玄机,就能如老神仙一样,一日千里,得个半步神仙的造化。
所以这件茅屋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景象,一批闲来无事的国子监属臣围着块朽木板一坐就是一天,也有专门为这两字学了浅显沓字技术,将字沓在一金一尺的广德宣纸上,小心翼翼抱回家参悟的人。当然,参不参的透另说,倒是给做宣纸买卖的贡献不少银两。
二谷到三谷之间没什么阻拦,但真正有本事踏进内府门槛的才俊天女们,始终恪守一条真理,没有府里的信文丹镌,纵使皇亲国戚也必不敢越雷池半步。因为第三谷才是真正的法外之地啊,不论身份只论实力,在里面待上一天比外面三年还要来的提心吊胆,毕竟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一把从土里钻出的明刃收了小命。
此时,第三谷,桃源溪边。
穿着绣金边白袍,头戴紫金冠的季可道闭眼盘膝坐在一块龟背石上,双手落于膝盖,指坐莲花状,肉眼可见的力纹波动围绕身旁,俊逸脸颊上盖了层蒙蒙白雾。
周围,轻水溪流从看不见的谷深处沿径而下,滑过嶙峋碎石时带起悦耳叮咚声。溪边,春桃至夏仍花不灭,粗干弯扭而生,花间有七色蝴蝶似飞似停,好不惬意。
离龟背石三十丈的桃花树下,两男一女并肩而立,女子样貌平平,劲装配弯刀。男子均着无袖灰杉,额头绑着根青丝带,瞧向女子的眼神中皆包含止不住的柔意。
“李冲雨,你不是说过愿意为本小姐肝脑涂地吗?好啊,现在给你个机会,杀了他,本小姐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人。”劲装女子淡淡说道。
被换做李冲雨的男子尴尬挠头,瞥了眼正在折桃花枝努力憋笑的青年,无奈道:“姑奶奶,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他可是地道的生灵境二品,我在人家面前不是只有挨揍的份啊?再说了,就算杀的了,恐怕这辈子我也只能待在这内府里,不然前脚刚出谷,后脚就被四王府的人来个群殴,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明显三人中主心骨的女子冷哼一声,骂声“没种的男人。”
长相还算过得去的李冲雨也不恼,话锋一转提议道:“要不让周良去?咱仨里他小子实力最强,而且他爷爷可是二品大员,就算四王爷怪罪下来,至少有人撑腰嘛。”
突然啪的将桃花枝拦腰折断,眉间一点玄红的周良恶狠狠蔑了李冲雨眼,朝女子舔脸笑道:“我的大小姐,怎么说你和他也算是嫡亲,我就没弄明白,从他第一天进来你好像就巴不得他死,能不能透露透露,啥情况?”
脸色骤然难看的女子一把抢过桃枝,顺着一个方向将粉艳花瓣慢慢掳落,低声叱道:“姓周的,今后再敢提姑奶奶和他的关系,小心你的脑袋。”
周良赶忙向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手,告饶道:“得得,就当我啥都没说,这总行了吧。”
见女子扔掉桃枝,似乎不再执拗这个问题,周良这才重新凑上前,小心翼翼说道:“芊芊,王猛,柳絮南和陈鹰三个人联手都没能杀得了,我估摸着他现在实力可不止生灵二品,这谷里真能和他对上的,兴许只有枯崖上那个疯子,要不,我去试试?”
名为季芊芊的劲装女子突然妩媚一笑,反呛道:“连枯崖半壁都上不去,你凭什么去找姓沈的疯子,还是说你周良有本事用你爷爷二品文渊阁大学士的乌纱帽做交换本钱?”
被骂只瘪瘪嘴的青年随手再折下根桃花枝,学着女子模样三下五除二掳落花瓣,不再多言。
而正想抓住时机嘲笑他几句的李冲雨,此时瞧向龟背石的眉眼忽然一挑,接着抿嘴笑道:“芊芊,有戏看咯,某些人现在啊,可能比你还惦记那颗脑袋。”
轻身娥冠容,笑面桃花红。
不知何时出现在龟背石旁的季连城,如果仅从容颜上讲,有着东胜皇室最标准的国字脸,卧蚕眉,两指束发顺耳而下,头上戴着和季可道一模一样的二蟒戏水紫金冠。单就爹娘造人这块的技术,他确实强于季可道。
正按照终南山正统《道祖归息》吐纳蕴养的季可道依然保持磐石坐姿,丝毫没因为身后来人而破了吐息规律。和佛家压箱秘典《易经洗髓》殊归同途,道家的这部秘典也讲究个以天地之势洗陈乏髓,基于任督二脉绵延气力。唯独不同的是,《道祖归息》比《易经洗髓》的三十六因果菩提根要多上十二根。
这部吐纳法最早由邱未央在古墓坡下传授上卷,前两日进内府见陆天机第一面时,几乎勘破道玄之机的老人一句话没说便将下卷丢给他。也不知这位半步神仙的人物是惜才,还是真有识时务的觉悟。
“青山,小筑,流水,桃花……这地方来了几次,只有今天才觉得比金銮殿还好看,莫不是出自皇家身不由己,真愿意舍下一身糟粕于此过上日耕西作的闲适日子,可惜了,可惜了。”人比桃花红的季连城压下一朵绽放绚烂的花朵嗅了嗅,陶醉道。
老僧入定般的季可道不回,只顾打坐。
平生难得被人如此无视的季连城也不恼,兀自笑了笑,走到旁边一块比龟背石稍小的石头,弯腰坐下,望着缓缓而过的溪流,一手撑腮,淡淡道:“战国时曹家黄儿死前留下绝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啧啧,可怜曹主一世英名,被这两句无头诗毁于一旦,不仅落个弑父杀弟的骂名,还将唾手可得的大好江山拱手让与司马家,你说,那曹主,是不是蠢呢?三弟。”
闭目养息季可道依然不答,口中气息如龙吸水般悠长绵延。
季连城看着粼粼波光短暂出神,溪水里有小鱼,畅意甩尾,大鱼于后尾随,伺机起,直冲,张口,入腹,一气呵成。
季连城微微一笑,随手捡起脚边石子丢入水中,涟漪散开,大鱼摇尾溜开,季连城自顾自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说,跟在你身边十几年的那个奴才算大鱼还是小鱼?呵呵,或者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虾米,在满坑尽是龙趸鳌鳖的金鳞中,指不定哪天就成为他人腹中之物。”
季可道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浑浊青气,玄妙至极。
季连城看也没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变坐为躺,左手撑着脑袋,一脸慵懒,继续说道:“那个狗奴才这会差不多快到漫坡渡了吧,在江城还算会做人,少了锋芒,连个三品芝麻官的人都不敢动,我该说是你调教的好呢,还是狗奴才念家?”
第一次偏头看向同是世子身份的季连城,季可道嘴角边勾起抹毫不掩饰的弧度。
挑起卧蚕眉的季连城无所谓道:“能不能抓住把柄其实本世子没你想的在意,至于想和他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我只占两成,所以把我当成旁观者可能更合适。”
季可道缓缓收敛笑容,盯着粼粼水光平静道:“他敢动仙安,必死。”
季连城冷笑两声,或许觉得不快意,改为捧腹大笑:“三弟啊三弟,这事吧,做兄长的真要好好劝劝你,同门之争,咱们就没必要插手吧,扰了老祖清梦,对谁都没好处不是?”
季可道像是没听他说一样,鼻息冷哼,说道:“他可以试试。”
季连城瘪瘪嘴,不愿在做口舌之争,站起身拍去身上微尘,忽然调转话头,好奇道:“听说三弟如今已是生灵二品的高手了,可喜可贺,我季家真是出了个难得天才啊。这不,做兄长的来前专门去了趟内衙,替你寻了修炼的绝佳窍门,那就是死战,越是危险的境地越能激发你的潜能,千万不要谢我哦。”
言罢,脚尖轻点,抽身后退。
同一时间,季可道脸色猛沉,脚后跟大力踏在龟背石上,如游蛇般暴退至身后桃林。
双拳骤握。
力纹现。
三字浮体而出。
一为“皇”,二尺七寸,明黄。
二为“普”,三尺三寸,乳白。
三为“霸”,三尺七寸,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