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守卫森严北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随手救下的姐弟二人。此刻她们就蹲在炎炎烈日下,兴许是担心姐姐伤势,少年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半匍匐在地上,右边肩膀支撑女子摇摇欲坠的身子,汗水顺着他脸颊滴落在地上,沁出个脸盘大小的水印。
好不容易被劝笑的喜鹊刚见二人时眼泪又止不住打起转,先一步冲到姐弟二人身旁,一手扶起衣衫褴褛的女子,一手牵着少年,领至城门下的阴凉处。
守门的将士自然认得他们,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虎将都甘愿做下马凳,他们哪敢有丝毫怠慢,赶紧搬来椅子供几人歇息。
宁仙安走上前,见少年正直挺挺瞧着自己,伸出的手中依然是那几颗碎银子,不由问道:“怎么?还打算给我银子?不是已经有馒头了吗?”
脸上布满尘土的少年紧咬干瘪嘴唇,死命摇头,不争气的泪水顺流而下,在颧骨上留下两条白印。
喜鹊连忙伸手替少年拭去泪水,也不在意价值十金的羽丝薄绸锦缎。
缓过气来的女子双手椅子支撑起身体滑跪到地上,重重磕下三头,抬起脸时期翼道:“民女请公子收下起儿。”
并没感到诧异的宁仙安看了眼低头兀自擦眼泪的少年,又将视线落在毫无血色的女子身上,问道:“为什么?就因为我救过你们?还是说瞧我敢打姓宋的,是个可攀的主?”
女子摇摇头,伸手搂过不停啜泣的少年,哭道:“民女不敢,民女别无所求,只求公子能给起儿口饱饭吃,为奴打杂都行。”
宁仙安板起脸,不言。
女子轻轻抚摸起少年满是杂垢的蓬发,眼神空白道:“杂贫院里如今只有起儿肯陪在民女身边,剩下的都是年纪大的婆婆爷爷,起儿很乖,肯帮着大家做事,只是,他还小,才十几岁,不能就这样被杂贫院拖累,会算命的牛大爷说起儿有豹狼像,将来指不定能大富大贵……”
女子抬起手背替自己抹了把泪,搂着少年的手紧了紧,惨笑道:“大家都觉得起儿聪明,这些年民女也想法子送他去教书先生那,但是先生们都说教不了他,今天遇见公子,民女知道是老天爷降下福分,起儿若是能跟着公子,哪怕明日便身首异处,民女也无怨无悔。”
抬头,泪眼婆娑。
下嘴唇快咬出血的喜鹊紧拽根丝帕,小心翼翼呼了声“主子”。
宁仙安奴了奴嘴,蹲下,直视少年,轻声道:“你愿意跟着我?”
少年用力摇了摇头,往女子怀里再钻几分。
女子哭声再起,突然一把将少年推出怀抱。可怜重重摔在地上的少年强压住哭泣又靠上去。
再被推开。
再靠上去。
……
最后一次推开后,女子用尽力气站起身,指着少年厉声吼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是你姐姐。”
茫然蹲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压不住喉咙里的石块,“哇”的哭出声。
宁仙安叹了口气,上前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犹豫片刻后朝同样梨花带雨的喜鹊伸出手,轻声道:“馒头。”
妮子赶忙从袋子里掏出那个已经发黑的馒头。
宁仙安将馒头递给女子,淡淡道:“收下他不是因为刚才你那番煽肺腑的故事,也不是因为你们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比比皆是,若爷我都挨个领回家,估计这座江城都装不下。”
顿了顿,指着馒头说道:“因为这个东西,说起来他得好好感谢你,想做奴才,首先要学会念情,其次要懂得还恩,在这方面,爷我是行家。”
女子茫然点头,虽然看起来并不清楚眼前白袍公子说的什么,她只知道少年从这一刻开始,终于不需要再啃发了霉的馒头。
女子握着馒头,托着虚弱身子走了。
宁仙安制止喜鹊想要给银两的冲动。有的人喜欢钱,肯为九斗米折腰,而有的人,天生就有股子傲气,该拿的一分不少,不该拿的,就算给她座金山,她连瞧一眼的欲望也没有。
和少年并排而站,望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宁仙安问道:“想追过去吗?
少年点点头,紧跟着又用力摇头。
“那就记住她,记在心里的最深处,等哪天真有本事了,再骑着黄皮高马回来,让她站在你身后,亲眼看着你手起刀落那些个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做官的也好,侯门子弟也罢。”
少年依然不言,咬唇的牙关却继续加力。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好在还不蠢。不过要提醒你的是,不要以为跟着我就能飞黄腾达,没本事的话端茶递水爷我都嫌你寒碜,要有本事的话,骑到我头上拉屎我也乐意给你端屎盆子。”
少年还是不言,嘴唇开始渗血。
兴许话说太多,宁仙安舔了舔嘴唇,转身朝大营走去,背过身时轻声道:“看够了的话就跟着来,没看够就继续站这。”
……
晌午前。
黄龛加顶的七马木流缓缓驶出大营朝北,这次宁仙安没有坐车,而是和虎将袁泊虎骑马并行,马车暂时让给少年,出发前丫头喜鹊替少年烧了水洗澡,还别说,褪去那身破布烂衣,加上洗净打扮后,少年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英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开杂贫院的缘故,用饭时他只吃了一点。这会已经在车里睡着,由喜鹊朱鹮两个妮子暂时照顾着。
出发时袁泊虎的本意是再带上两千前锋营,山高水远遇到流寇悍匪啥的说不定使得上,再则去武陵祠还能壮壮声势。被宁仙安笑骂着拒绝,理由是这趟是去武夷山瞧二郡主,顺便给山上那位大玄穹一点面子,观摩下九峰坛道日,又不是去打架。真有踏平武陵的念想,干脆拉出去半个军,岂不更快哉。
出行营半里便踏上江道,岚沧江以一水之势横穿六郡十八城,按照计划他们会在漫坡渡换乘水路,然后顺江而上,如此一来既能大大缩短到武夷山的时间,又能减少车马劳顿的辛苦。
江道上来往行客络绎不绝,大多是通过漫坡渡运送辎重货物去江城的贩夫走卒,所以大概七八里路便能见到搭在路边的简易茶舍,这些都是为来往行客歇脚休憩所用。
骑着精铠锁子甲马,出城时还绵绵细雨的天气这会已经变成炎炎烈日,宁仙安抹了把额头汗水,接过袁泊虎递来的水壶喝了几大口,才稍稍有点舒爽感,说道:“这狗老天是驴娘的挺磨人,瞧着天清气朗,却像个蒸笼。”
袁泊虎盖上壶盖,顺手插在马兜里,笑道:“江城就这样,说冷能冷死人,说热又能热死人,比起西南行省差远了。”
宁仙安瞧着辆两匹马拉的货车从旁边慢悠悠走过,百无聊赖道:“废话,你之前待的西南行省早前是东蜀故地,气候宜人不说物产也是数一数二,不然哪能养出那么些个文人骚客,有道是神州天上好,蜀地无限景。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
袁泊虎挠头嘿嘿笑,没有搭腔。
宁仙安瞥他一眼,忍不住翻白眼道:“忘了你个驴草的压根没念过书。”
袁泊虎笑的更傻。
七马木流车头,天资碧玉的丫头朱鹮举着茶壶询问渴不渴,宁仙安摆摆手示意不用。转而正视袁泊虎,一本正经道:“说正事,和赵九钱一战有多大把握?”
袁泊虎思索片刻,认真回道:“赵九钱既然名列剑榜第三,自然有两把刷子,回金鳞的时候凤儿姐就说那老小子的观瀑十九剑已经甄至第十四剑,不敢说半只脚踏进涅槃,至少也是化虚八品往上,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六成胜算。不过他要是能使出第十五剑,拼死战,能抢个五五之数,再往上的话,您就只能替我收尸了。”
他说的轻松,宁仙安听得也风轻云淡,不过心底却隐有波澜。
袁泊虎和赵九钱虽都是习武之人,但说到底却是两种不同的途径。袁泊虎是从死人堆里一步步走出来,境界的提升也是依靠一次次死战逐步提升,可谓以战养战。赵九钱虽然挂了个飞叶城主之名,但实际却是潜心剑道之人,这种人最可怕的就是顿悟,一夜之间飞升两大境界的也不是没出现过。
就像中州那个老绝户,中年时籍籍无名,坐葬剑山醉心剑道,古稀时突然一飞冲天,稳坐剑榜头把交椅逾十二年之久。
或许是瞧出宁仙安难以掩饰的波澜,袁泊虎大咧咧松开缰绳,双手枕于脑后,手背轻轻贴在温热的五岳横岭斧柄上,笑道:“少四爷放心,季家只有死战的将,没有苟活的兵。”
他说的是季家,而非东胜。
宁仙安微微一笑,习惯性舔了舔嘴唇。
有品。
接下来没好气说道:“这狗日的剑榜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排的,上榜的都是些闲云野鹤,咋就没一个从军的,老子就不信九州上做将帅的都是孬货,生要排在别人后面?还有那个什么刀榜,枪榜……尽是些扯淡的玩意。”
袁泊虎笑笑没做声。
鬼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榜都是谁搞出来的,至于从军的是不是孬货……至少两年前枯守大内的那头麒麟曾青衫西去,空手挑战武榜第一的楚娇奴,前者全身而归,后者封阁半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