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戍城衙门里见到魏朝,这位孑然一生不攀龙附凤的穷酸文人还是那骨子傲劲,听口气就知道把自己当做狐假虎威的家奴小厮,宁仙安也乐得自在,打进这个门起就没想过把他栓到自己这条船上,莫不是如此,单就江城京兆尹这个敏感的位置,恐怕庙堂上那几位执棋人削减脑袋也要拉拢。
以前倒是听过一些关于魏朝的传闻,说他曾在乾清殿外指着大司马孙老头的鼻子跳脚骂,把圣人圣言一股脑全抖出来,大体意思就是那位位列三班的国卿只是个餐位素尸的货。还有和老太宰在殿上争锋相对,气的萧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做了这么些死九次都不够的事,还能得到州主青睐,做成江城半个父母官,魏朝也算是开州立国第一人。
坐在主位花木方椅上,魏朝端起茶杯做个请的手势,随意聊道:“当年龙吞月时有幸目睹世子殿下尊容,有王爷八分风采,老话说的没错,将门虎子将门虎子,宁小哥常年伴世子殿下左右,今日浅聊也让老朽刮目相看。”
宁仙安执杯还礼,勉强接下这句不算赞美的赞美,说道:“这话八真两假,将门虎子,呵呵,也得有那命才行,不是还有那么句话嘛,龙生九子,形各不同,阿道和二郡主自然有承天命之才,季云天嘛……”
或许没料到他敢直呼四王府大公子名讳,魏朝执杯执杯的右手稍稍停顿下,犹豫半晌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用苦笑遮掩尴尬。
宁仙安放下茶杯哈哈大笑,摆手道:“在下胡言乱语而已,魏大人不必当真,倒是方才一路来这的路上,见江城各处兴兴向荣,百姓安居乐业,都是拜大人治理有方啊。”
魏朝谦虚道:“哪里哪里,应该说是州主龙运昌盛,才有这江城一方水土之安宁才对。”
宁仙安微微侧目,这马屁拍的不明不暗,有点意思,继续聊道:“不过有一事在下倒是颇感困惑,还望魏大人解惑。”
魏朝“哦?”了声,放下茶杯,合手放在腿上,道:“宁小哥请讲。”
宁仙安朝一边稍稍倾身,低声道:“在下一直听闻江城有小金鳞之称,就是不知道这里的官侯子弟是否也如金鳞里一样,喜欢做些仗势欺人的勾当。”
见魏朝突然皱眉,他接着笑起补充道:“魏大人不要多心,随口问问而已,就当是闲聊。”
一旁的婢女走上来重新换壶热茶,躬身施礼后逶迤退去。
面不改色的魏朝执壶斟满紫檀杯,轻轻吹去表面浮沫,浅抿一口,方才狡猾回道:“要论这江城官侯子弟的本事,哪里有比得过宁小哥之人。”
明显没料到这个老狐狸竟然会把自己拿来做挡箭牌,宁仙安愣了愣,旋即捧腹大笑,随后觉得笑的不过瘾,继而仰天大笑,还不忘朝老狐狸竖起大拇指。
四目相对时,魏朝也发出爽朗笑声。
接下来杯茶时间就是番不痛不痒的闲聊扯淡。
最后宁仙安以还有要事告饶离开,魏朝亲自送至府门前。
正要走时,却见两顶绿尼大轿落于府门石阶前,一身着千贯金钱锻袍的中年人率先下轿,中年人抬头便见正揖手道别的宁仙安魏朝二人,眼神中微露疑惑。跟着后面那顶绿尼大轿上也下来一人,陪在旁边的喜鹊猛见那副油面嘴脸时,刚才还晴朗的羊脂玉脸登时乌云密布。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欺负弱小姐弟的宋姓公子。
中年人的到来自然引起魏朝注意,看清后满面笑容抱拳道:“哟,宋老兄,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同样瞧见宋姓公子的宁仙安舔了舔嘴唇,勾起抹玩味笑意。
中年人上前抱拳还礼,视线从宁仙安身上转向魏朝,恭敬道:“魏大人有礼,不知这位是……”
魏朝哈哈一笑,正要开口时却被华冠公子哥抢了先。
“爹,就是这小子,刚才就是他在咱们门前闹事。”
横眉冷厉的中年人狠狠瞪了眼男子,叱道“闭嘴。”然后对着宁仙安浅浅抱拳,自报家门道:“在下江城宋濂书,不知阁下是。”
这中年人打眼一瞧便是一方巨擘的装扮,更何况还是有小金鳞之称江城里的巨擘。似他这等身份要说没个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本事,兴许打更的老爷子都不信。所以当他第一眼见到父母官魏朝与白袍男子客套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江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里叫得上名的青年俊才他不敢说个个脸熟,但值得他忌惮的也就掰手指数得出的那两三个,至于眼前这位,他敢打包票眼生得很。不过越是这样越觉得不安,穷酸腐魏朝被他们江城儿郎私下里称作不开窍的鳖,意思就是油盐不进,曾几何时见过他对一个后生晚辈如此热情。
客套过后的魏朝先是被宋姓公子那一句话弄得不明就里,等不经意间瞥见宁仙安似乎在思索什么,结合方才后院里那突如其来的问题,魏朝隐约嗅出了些味道,于是双手拢于袖中,不再参言。
“宋濂书?宋濂书?”宁仙安皱起飘逸剑眉小声念叨三字,似曾耳闻,奈何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个人。
跟在旁边的朱鹮妮子此时看中年人不由自主流出丝丝可怜的味道,上前一步踮脚凑到宁仙安耳旁轻声道:“主子,朝里有位宋濂剑大人。”
宁仙安闻言拍手,问道:“绝了后的宋濂剑是你什么人?”
中年人脸色猛沉,一句“小子大胆”刚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去,阴晴不定盯着云淡风轻的白袍男子。
他和宋濂剑一兄一弟,后者如今官拜六部廷尉,乃是州府货真价实正三品大员。这些年倚靠宋濂剑的手段,整个宋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拿他来说,在这小金鳞江城里置了产业,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然而几年前的一件事却让宋家受挫不小,不仅宋濂剑差点丢掉乌纱帽,就连他唯一的儿子也因此死不瞑目。至于缘由为何,身为朝廷重臣的宋濂剑始终讳莫如深不愿提及,仅仅只言片语里透露出对一个狗奴才的忌惮。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敢拿宋家人都闭口不谈的伤心事冠在兄弟宋濂剑名讳之前。
“阁下到底是谁?”宋濂书再度问道。
宁仙安摇摇头,狞笑道:“看起来姓宋的跟我就是有缘,上次是他短命的儿子,这次又是嫌命长的兄弟,有意思有意思。”
听他如此一说,宋濂书刹那间面色大变,“狗奴才”几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瞧他模样便估摸着应该猜到自己身份,宁仙安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肩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旋即向老神自在立在石狮子边的魏朝拱手告辞。
府门前死一般静了好久。
直到一行人走远,于心不忍的魏朝才走上前,也拍了拍宋濂书肩膀,顺带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宋濂书心中还抱着半分侥幸,慌忙问道:“魏,大人,他,他真的是,狗……”奴才两字再度被他生憋回腹中。
魏朝不答,只是点头的动作让宋濂书眼前一片死灰。
而另一边,本打算搬出自家老子好好收拾宁仙安的华冠男子,此刻见仇人就这么大摇大摆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哪能乐意。最可气还把两个天仙样的美人也带走。要知道他出来前可是特意吩咐手下准备好一瓶的欲仙欲死丸,就等着回家用呢。
“爹,你怎么回事,那小子明明……”
啪!
男子话刚说到一半,中年人便忍不住重重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脸颊颤抖地无力骂道:“蠢货啊蠢货,我宋濂书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你是要害死我宋家啊。”
华冠男子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惊恐看着怒目相视的父亲。
似乎不愿见二人在自家门前大打出手的魏朝忍不住出声劝道:“算了宋老弟,还是尽快派人去通知宋大人吧,兴许还有机会能保下你宋家。”
已近浑身瘫软的中年人连连道是,粗略告饶后撩起袍摆便朝来时方向跑去,连绿尼大轿都嫌慢不敢坐。
青石路上。
喜鹊妮子今天很不高兴,她丝毫不怀疑凭主子的本事别说是一方巨擘的宋濂书,就算正三品京兆尹魏朝,想杀也就杀了。金鳞里被此时漫步城道的白袍青年弄得家破人亡的侯门不再少数,正三品?在他眼里估摸着还不如西暖阁里的旺财精贵。
宁仙安当然瞧出妮子恻隐之心泛滥的模样,不过也不说破,这趟武夷山之行本就如履薄冰,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再竖几个敌人,哪怕对方压根不够格。再说了,要踩人就得踩位高权重之流,有成就感,随便什么鱼米烂虾都去踩一脚的话,只会堕了身份,那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心思缜密的朱鹮试探几次,确定主子不会发脾气后才去安慰嘴巴翘上天的妮子,几言下来倒是让后者情绪缓和不少。
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直到北门口时,没想过会再遇到的两个身影,让宁仙安破天荒扯出今天第一个笑脸。
很和煦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