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不忍的喜鹊丫头想要出手相助,被宁仙安眼神制止。小女儿心思就是见不得比自己惨的,戏园子里听个小西厢都能哭得梨花带雨。
宁仙安捏了下丫头渲渲欲滴的小脸,安慰道:“世上不公之事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说说而已,投了王侯世家享半世锦衣玉食,到头来泥衣裹足颓死路边的王公侯子也不再少数,你看这九州征伐千年,当初逐鹿天下的秦齐楚卫韩不照样被灭国,高高在上的公主贝子如今不知缩在哪一方苟延残喘。”
宁仙安望着女子少年踉跄背影,继续平淡道:“如他们这般,再难也有个念想的东西,这就不容易,说不定哪天天降奇福走了大运道,攀上龙枝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能。你想做圣人?难,也没那本事,这世道,救不完。”
喜鹊捂着口,几次有插话的冲动最后却忍下来。
宁仙安轻抚丫头,替她拭去眼角边快要话落的晶莹,转身继续向南。
没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有呼喊声传来。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姐的。”
“什么你姐的?分明是我家公子的,告诉你小叫花,我家公子说了,就你姐刚才的活,只值二两。”
宁仙安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并未走远的姐弟二人被三个小厮装扮的奴才拦住去路,衣裳不整的女子捂着肚子蜷做一团,口鼻处的石泥地上有滩刺眼血水。少年半跪着挡在女子身前,两只嶙峋小手死拽住小厮奴才的衣摆。
“小叫花子,爷看你是想找死。”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精瘦小厮瞪了少女一眼,扬手欲打。
还没落下时却被突然探来的大手卡住手腕。
轻轻一提,精瘦小厮顿时整个人被提至半空。
兴许是不相信还有人敢在江城这地界上,当着宋府的齐天门楣打宋府下人,精瘦小厮挥起另一只手连打带踹,叫骂道:“哪来的野种,知道爷爷是谁不?敢对爷爷动手,不想活了是吧。”
只可惜他鸡仔般的力气在身高逾两米的魏石开看来,还不如挠痒痒来的舒服。
挂着极不耐烦表情走到跟前,宁仙安只短暂瞥了两眼精瘦小厮,颇有些无奈摇了摇头。面对这种狐假虎威的狗奴才,他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以前处理这种货色都是高大壮的事,至于有金鳞十恶之首之称的少四爷,你老子没个三品以上的要职身份,都不稀的踩。
同样是做奴才,差距怎么这么大。
早就起了恻隐之心的喜鹊抱起衣衫褴褛少年,又帮女子从地上做起来,仔细检查伤势。期间不忘恶狠狠蔑那三个奴才。
魏石开像提小鸡样提着八字胡小厮,左右晃了几下后随手甩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小厮脑袋好死不死刚好撞在府门前的那尊镇宅石狮上。
一声惨叫。
一滩鲜血。
半死不活。
剩下两个瑟瑟发抖的奴才眼见那厮已经有出气没进气,窝窝缩缩退了几步后,不约而同扯着鬼哭狼嚎的喊叫声跑进府中。
确定受伤女子并无大碍后,喜鹊仰头转来看向宁仙安,眼神中充满期待。
宁仙安没有半分犹豫摇摇头,淡淡道:“打发她们点银两,离开江城吧。”
多愁善感的丫头鼻头一酸,眼泪再度提溜打转,告求道:“可是……主子……”
朱鹮叹了口气,上前轻拍丫头肩膀,冲她也摇了摇头。
朱红嘴皮快翘上天的丫头极不情愿抽泣两下,回头将女子从地上扶起来,取下挂在腰间的荷包,递过去,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好,回头带着他走吧。”
衣衫不整的女子显然还没回过神,看着锁麟囊般精致的荷包怔怔发神。杂贫院里老老少少一天的开销不过五钱银子,吃的都是稀糠烂菜,不过没人有半句怨言。江城里找生计不难,但要连带照顾一家老小却难上加难,接连找了几个雇主都没做几天就被辞退。
后来偶然遇识个窑姐,介绍了活,一次有个三两五两,够杂贫院个把月开销,于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说是忍辱负重也好,出卖色相也罢,总算熬过时日。
今天窑姐正好说宋府的公子要在府中赏风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勾当,十两半天,价钱还不错,于是便来了这里。哪知碰上这等下作小厮。
见她半天没反应,喜鹊索性拉起她的手,将荷包拍在手中。
这时女子才有了半点生气,忙不迭递回荷包,撑开苍白嘴唇有气无力道:“不不,这东西我不能收。”
女子拉过少年一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念叨着:“起儿,快,给恩人磕头。”
喜鹊连忙闪到一旁,伸手再扶,劝道:“别这样,地上凉,快起来。”
二人不听,只顾重重磕头。
一旁的宁仙安轻声道:“受着吧,你不接着,她们反倒良心不安。”
宋府漆红木门咯吱吱被人拉开,十余家奴举着木棍鱼贯而出,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穿着水蓝锻袍的华冠公子哥面带愠色迈步出来,站定时先瞄了眼颤巍巍发抖的女人和同样盯着他的少年,露出几分嫌恶。接着视线从宁仙安身上一扫而过,最后直挺挺落在朱鹮喜鹊两个妮子身上。
宁仙安突生种挫败感,这样被无视好像还是第一次吧。
华冠公子清了清嗓子,目光却毫不遮掩在两个妮子身上来回扫视。如此姿色,就算比当年江城有名的李师师也不遑多让吧,老天有眼,竟然送上门来。旋即挑眉道:“胡三是你们打伤的?”
喜鹊拢了拢胸口薄衫,嫌恶道:“姑奶奶打得,怎么了?”
华冠公子奇异道:“哟,还是个刺头,要是雏的话就更好了。”说完抹了把悬悬欲滴的口水猥亵道:“小娘子,识相的话带上你旁边这位跟公子我进去,斟酒起舞吟诗作对,只要把我伺候舒服了,这事就一笔勾销,否则的话……”
喜鹊冷笑道:“否则如何?”
青丝散乱的落魄女子这时突然直挺挺跪下,膝盖擦着地泥滑到华冠男子脚下,不住磕头,求道:“宋公子,民女求公子开恩,都是民女的错,请公子放过二位姑娘,请公子放过二位姑娘。”
说着将好不容易保下的几颗碎银子捧着呈过去:“这是银子,都还给公子,求求您了。”
姓宋的公子后退一步躲开女子,瞧那模样生怕沾上晦气般,抬脚将银子踢落一地,恶狠狠道:“碍眼的贱货,滚开。”
女子抱着被踢得红肿的手背窝在地上。
这边,状若怒菩萨的喜鹊刚要不顾一切冲过去,却被一道较小身影抢了先。
只见蓬头垢面的少年几个大步冲到男子面前,跳起脚挥拳头便砸。
可惜以他的身板如何是宋家公子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打翻在地。
喜鹊惊呼一声正要上前,面无表情的宁仙安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
就在这短短几息时间,少年又挺着瘦小身板站起来三次,同样,被打翻了三次。
似乎不愿再做猫逗老鼠游戏的华冠公子阴沉着脸喝道:“给我把他绑起来,拉到后院好好收拾。”
得令的家奴连忙握着木棒跑上前。
“主子。”不敢再动的妮子捂着小嘴低呼一声。
宁仙安轻叹口气,踩人踩惯了的他没做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觉悟,不过姓宋的好死不死打起两个丫头的主意,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宁仙安朝魏石开递个眼色,早有准备的熊虎汉子一个弹腿暴冲而出,接下来也不见如何花哨的动作,只是一拳一个,一腿两个,只短短两息,宋府门前便传出一片哀嚎声。
宁仙安带着无力感吐了口气,瞧也不瞧惊呆在原地的姐弟二人,迈步朝南走,和同样呆若木鸡的华服宋姓公子擦肩而过时,他顺便说道:“接下来一个时辰内我会在戍城衙门,想不开话就到那来找我,对了,最好叫上你老子,显得体面。”
一行人走了不过百步,握着发黑馒头鼻间还挂着血丝的少年快步追上拦住去路。
宁仙安疑惑瞧他。
少年抬起沾满泥尘的袖口抹了把鼻血,睁大眼睛,和他对视半晌,突然咧嘴天真笑起,接着伸出另一只紧握的小手,摊开,手心里躺着那几颗碎银子,小心翼翼说道:“姐姐说,谁有恩于我们,我们就要谢谁,这些,给你。”
面带诧异的少四爷怔了小一会,笑着蹲下抹了抹少年的脑袋,温柔道:“这钱是你姐姐用命赚的,给了我,你们吃啥?再说,我不缺钱。”
少年想了想,摇头倔强道:“这些就应该给你,没了钱,我还可以去掌柜老爷那打杂赚,姐姐教过我,不能欠人东西,特别是情。”
宁仙安凝视少年掌中银子良久,等到少年手臂抬酸了,微微颤抖却依然咬牙坚持时,他露出笑脸,指了指另一手抓着的馒头,笑道:“不如这样,银子就不用了,你把馒头给我,就算咱们两清了,如何?”
少年犹豫了下,一脸稚嫩问道:“真的?”
宁仙安笑的更灿烂,回道:“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