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江城照惯例下起小雨。
城外十里,琵琶亭顶的红砖在雨滴拍打下传出悦耳琅琅音,犹如裹足娇娘烟雨中弹旋奏乐。
气势十足的七马木流在把式老刘头娴熟操作下,稳稳停在琵琶亭外,这尊不输亲王銮驾的马车开始享受江城大小官员的注目礼。早就翘首以待的袁泊虎第一个跑到车边,想要迎下回金鳞不久便又开始跋山涉水之旅的狗奴才,不晓却被风姿绰约的丫头喜鹊拦下。
于是以京兆尹魏朝为首的江城官员们,只看见车里奴才的奴婢和杀伐气十足的虎将耳语一番后,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虎将竟然露出如黄童小儿般的雀跃,然后大手一挥就让他们开道进城。如此滑稽一幕可是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这算个什么事?自己大老远顶着雨前来迎接,结果连正主的面也没见着。
下马威?
还是不屑?
总之这行径简直可以用荒唐来形容。
就算天子出巡,于情于礼也不至于这么大派头吧。
随即酸腐文人出生的官员们纷纷开始揣摩这位金鳞第一狗奴才的用心,也有把脸面看得比命重的老知府盘算起要不要找个时机参狗奴才一本。不过话又说回来,堂堂朝廷命官递折子参一个家奴,岂非比眼下行径更为荒唐?
不然参四王爷御下无方?
且不说州主有没有心思看,恐怕不等折子递上中书台,自己的仕途已经提前就此打住。
最后这些各怀鬼胎的大小官吏们只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权当是琵琶亭半日游,忙里偷闲听听这琵琶吟也不算件坏事。
进城后随着官员们纷纷散去,袁泊虎婉拒魏朝提议让少四爷暂居戍城衙门的提议,转而领着七马木流直至北门行营。从北门这个地方开始,就算是中央行省的驻军范围,所以和其他城门是守城衙役站岗不同,戍守城门的清一色是银铠银枪的披甲士。
背负重剑的于易俭从见袁泊虎第一面时便刻意拉开距离。当然,袁泊虎自然也注意到他的存在,只不过这位东胜的不死虎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反而几次露出玩味笑容。至于魏石开红芍和王伯山三人就没有于易俭那般排斥,然而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们或多或少都对袁泊虎保持戒备。
绣猛虎踏云宝盖顶主帐外。
行营老厨一早备好的酒菜就摆在七马木流旁边特意安防的八仙桌上,脱下六兽弥铠换了身素服的袁泊虎老神自在抱臂坐于次位,闭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一步下车的喜鹊亲自洗净碗碟红木筷,立在主座后面等候主子下车。傍晚的行营中正升腾着白天被太阳暴晒后留下的热气,狐媚劲十足的妮子只穿了件嫩粉薄羽衣,若隐若现的优美身段被羽衣勾勒得越发迷人,使的路过此地的巡营士兵们纷纷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
当然,只是短暂一撇。没见旁边还坐着身形好比山岳的大将军嘛。
红芍倚靠在车门处,垂着头恍如老叟的王伯山蹲在另一边,魏石开和于易俭分站在车尾两边,都百无聊赖欣赏江城顶上罕见的明月稀星夜空。
又过了半柱香,始终一言不发的袁泊虎突然睁开眼看向石榴红鱼鳞袍女人,起了个话头,问道:“你就是红芍?当年的飞花宫宫主?”
被挑明身份却不露丝毫讶异的女人微微笑道:“正是奴家,将军有礼。”
袁泊虎随意点头算是回礼,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漫天繁星回忆道:“飞花宫,好多年前的事了,记得那个时候本将还只是个振威将军吧。女寇里能给本将留下印象的没几个,恰巧你是其中之一。啧啧,现在回想起来,那座号称十里一坎百里一兑的莲花落山,当时真让老子吃了些苦头。”
红芍含笑不语。其实和于易俭一样,初见时她便认出这位当今虎旗旗主,就是当年围剿自己的其中一员,只不过和那时相比,身份地位已经大相径庭。
袁泊虎瞄了眼依然没有动静的七马木流,收回只手习惯性掏起鼻屎,话头不停,说道:“我记得你以前是十二辰宫里的下士吧,师傅是……噢,对了,第九大道的卜算婆,十二辰宫号称多参一大道便能凭星占算五年,这么算起来的话……卜算婆不是能推个,五十年的命数?”
明显算术能力不怎么样的虎将掰了几下手指才得出这个数。
红芍没有给出首肯,而是模棱两可道:“江湖人总习惯夸大而已。”
袁泊虎弹飞一颗足有拇指蛋大小的鼻屎,兴许通气顺畅连带心气也顺了不少,咧嘴笑道:“说起来你被关进水牢后,王爷还亲自去了趟十二辰宫,只不过你那师傅也太刻板了些,守着青灯小筑不肯下山,说到这咱倒挺好奇,卜算婆说你天资不错,如果肯静心参天道的话,就算触不到第十大道的壁垒,也不会比她差,怎的那会就肯背个叛宫逆徒之名出山,还成立什么飞花宫?”
把弄垂在胸前的一缕黑丝,红芍笑着摇摇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袁泊虎等了小一会不见她回话,也懒得做那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活计,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现在成了少四爷的扈从,而且仅此而已。与那口若悬河擅长纵横占星之术的十二辰宫已无瓜葛。
至夜深,军中老厨重新摆上煨热好的饭菜,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回灶了,反正大将军说了,保证七成热,不烫嘴,也不能凉心。
菜刚摆上桌时,七马木流的门帘突然被人从里面撩开,守在车外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挂着柔暖笑容的婢女率先探出头,先是目光扫了圈,最后落在袁泊虎身上,简单施以理解。止不住内心激动的袁泊虎站起身,点头回礼,旋即递个询问眼神。
朱鹮轻声回句“恭喜将军。”侧身站到一旁,撩起帘子。紧接着便见宁仙安弓着身子走出来,额头上留着明显汗渍,脸色也比平常苍白些。
袁泊虎赶忙一个箭步跨到车前,仰头看向实际比他矮了足足一脑袋的白袍男子,挠着头,裂开嘴,笑的痴傻。
定了定心神的宁仙安蹲下身子,这个高度差不多和虎将持平,左右打量一番后,一巴掌拍在虎将肩膀上,和他如出一辙傻笑道:“狗东西,赶明儿要是敢在飞叶城堕了老子的威风,自己把裤裆剁了喂狗。”
袁泊虎虎躯猛震,单膝跪地俯在踏板边,激动道:“末将恭请少四爷下车。”
静!
绝对死一样的静。
雕像般戍卫的甲士们努力瞪大眼睛瞧着这骇人听闻的一幕,被誉为国之支柱,有七兽二凤一麒麟之称的虎旗旗主竟然给一介家奴当下车凳?
这事要是传出去,估计只会被听见的人调戏两句得失心疯了吧,那可是大将军啊,封疆大吏,怎么可能给奴才当下车凳,要是没睡醒就回去再躺会,实在不行就赶紧找个郎中瞧瞧。
与之相反红芍四人却似乎见怪不怪,一把兵器,或者说一把趁手的神兵对习武者有多重要,旁人或许不太了解,但钦淫武学半辈子的他们如何会不了解。
宁仙安犹豫了小一会,然后直起身子,拍了拍袍摆,在一片惊恐的目色中就那样踩在袁泊虎肩膀上走下马车。
这一步,他受得起。
入座时吩咐魏石开去车里取来斧子,本来想让朱鹮这妮子拿下来,不过权衡后怕妮子臂力不足。贺万里铸成时这对斧子大概八十斤左右,加上自己镀在上面的《巍然观岭贴》,眼下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两百来斤。妮子身子骨弱,拿不拿的起暂且不论,主要怕她提多几次,膀子就没原来那般柔嫩酥软。
可想而知袁泊虎接过新兵器时激动的表情,少不了一番老掉牙如滔滔江水般的马屁词。
而正大快朵颐填补五脏庙的宁仙安没等他说上几句便直接掐住话头,正在吃东西呢,别又整一出马粪牛屎什么的,听着败胃口。
一番风卷残云的囫囵吃相,宁仙安咂摸掉土瓷碗里最后口花雕,抹了把嘴问道:“你这里准备的咋样了?明天能不能出发?”
抚摸着斧头比摸青楼里美娇娘还小心翼翼的袁泊虎点头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你的人眼下正在前方休整,出发的时候正好汇合。”
宁仙安又问道:“国子监那边呢?阿道进去两天了,有什么新消息?”
袁泊虎轻轻将对斧放在桌面上,瞧那架势生怕磕着碰着,突然竖起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少三爷就是少三爷,刚进去两天就斩了三人,全是生灵境的高手,听说有一个是孙老头的侄子,还有两个都是大王爷的门生。”
宁仙安眉毛微挑,似乎兴致并不高,随口道:“哦?才三个,原本以为怎么的也得杀十个八个,下马威嘛,不把这下马的气势提足了,怎么竖得起威信?嘿嘿,不过话说回来,孙钓叟什么时候也开始趟这趟浑水,莫不是在大司马的位置上待得太久,闲得慌?”
袁泊虎压根没听,注意力依然放在这对阔口斧上。
宁仙安瞟他一眼,顿时没好气骂道:“狗东西,老子和你说话呢。”
袁泊虎嘿嘿傻笑,指了指阔口斧,又搓着手扭捏道:“那个,四少,要不,给这对美人起个名呗?”
宁仙安想笑笑不出,看白痴样看这个在军中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人物,没好气道:“美个球,你哪只眼睛瞧出它是母的?”
“嘿嘿,是不是都一样,起个呗。”
“不起。”
“好四少……求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