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又叫雨城,岚沧江和九派江呈南北合围之势将这座城池围于中央,两江又于城东北十里处汇合并入渭水。每至夏季此地总是绵雨不断,清晨落雨一时辰,午后一时辰,入夜两时辰,所以又有两江围地龙凤拱,晨午夜雨雀吐水的说法。
缘于两大水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江城的繁荣程度称得上冠绝东胜,又有小金鳞的美誉。不少贩夫走卒们碍于陆行繁杂的通关手续,再加上走水路可以大大节约时间,所以作为两江汇合终端的江城自然得到大部分商贾的青睐。
而且这个地方又是金鳞的冲头地,进金鳞必过江城,无论安国还是战时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由此江城自然而然受到历代君主重视,东胜十一个军团其中之一便驻扎此地。
和其他城池不同,江城是少有缺失城主之位的城池,内政完全由当地京兆尹主政,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宜便是驻扎军团的发号施令者主导,表面上二人权力等同且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谁都知道,京兆尹在这个地方仅仅是金鳞派来的代表而已,真正的父母官还是手握一方军权的封疆大吏。
这日午时。
戍城衙门内。
身着彩翎孔雀绣补朝服的京兆尹魏朝危坐中堂之上,堂下汇聚江城三府七道的大小官吏共十二人,个个神色严肃,满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魏朝年逾甲子,地道九子登科秀才出生,做过知府,做过知牧,到老混到三品京兆尹位置上。总的来说仕途可谓不温不火,和他同期钦淫庙堂的现在不乏稳坐金鳞一方小室,食千户食万户,出门车马压轿,入门绫罗锦缎。倒是他,身上有股子文人墨客惯有的酸腐气,而且那性子更是一根筋的佞。
此时,堂下大小官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气颇为不顺的魏朝抓起惊堂木一连敲了十来下才止住杂声,面色不悦道:“争来争去,你们倒是给本官拿个主意,这趟车到底接是不接?”
堂案上摆着一封湛蓝皮纸包裹的书信,封口已经被拆开,封面正中有“魏大人亲启”几个中正小楷,右下角落款则是“四王府”。这封信是昨天夜里送到戍城衙门,当时正准备休憩的魏朝读完信后便睡意全无,一直到现在。
排在堂下左手第二位置的长脸官员揖手道:“大人,下官以为不必出城迎接,一来来者并非四王爷和世子殿下,我东胜州律法有约,除州主亲王世子莅临,百官无须扫尘迎履。二来如果开了这个先列,岂非以后随便来个王府管家,我等也要出城迎接?”
魏朝握着惊堂木不动声色。
排在右手第三位置的圆脸浅须官员驳斥道:“大人,吴源大人的意思下官不敢苟同,且不论宁公子是不是王府管家,相信在场的每位大人都对宁公子多少有些耳闻。下官不才,两年前也曾在金鳞做个七品小吏,亲耳听到世子殿下对宁公子以兄长相称,而且金鳞上下的大小官员也皆知四王爷将宁公子视如己出,如此身份哪能和寻常家奴一概而论,所以下官认为我江城大小官员理应出城相迎,并且礼仪规格应比同世子莅临。”
听他说完,被叫做吴源的长脸官员登时不悦,抱起手臂冷嘲热讽道:“王三才王大人,你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别拉上我们呀,你问问在场诸位谁不知道你在金鳞就是替四王爷办事,怎么?做官做了这么多年连点脸都不要了,没机会讨好主子,换做讨好奴才了是吧。”
王三才面色陡变,指着吴源鼻子喊道:“你说什么?”
吴源顺势继续嘲讽:“我说了什么,这满堂大人都听得清楚,就你没听清?眼不明目不聪,我劝你还是趁早辞官还乡,兴许还能落个不错名声。”
王三才气的浑身发抖,指向吴源的手一直没放下。
可怜名字里有个“才”字,他这口才实在不敢恭维。当初他还在做黄庭迎门小吏时,也是误打误撞碰见宁仙安,结结巴巴想要请好,却被口若悬河的另一官员嘲笑,说是“这世道怎么连结巴也能登堂入室。”恰好不好这话又落入宁仙安耳中,于是一顿结结实实的数落自然少不了,最后兴致高涨的少四爷突发奇想,赏了他一个从五品知事,不高不矮刚刚超了那官员半品。
两排共事一方水土的大人里有替王三才打抱不平的,说道:“吴大人这话说过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同朝为官,若真像吴大人所言,老朽倒听说与王大人相比,你好像也是大世子殿下亲手提拔的吧。”
本以为占了上风,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吴源冷哼几声,简单抱拳道:“在下的事就不劳薛大人上心了。”
随后又是你一句我一语争吵起来。
坐在漆红高堂太师椅上的魏朝冷眼看着满堂派系不同的大小官员,无奈长叹。庙堂争锋从来不是一朝一国才有,只要有朝廷,就避免不了派系林立,毕竟为了蝇头小利也好,为了掌控一方运势也罢,利益之争至始至终都是贯穿的话题。更不用提这有小金鳞之称的江城。
此刻魏朝突然有点明白,金鳞里那么多侯门名士,为何镌龙明黄敕封书上的京兆尹会是自己,也许就和他自己大半辈子孑然一身有莫大关系。权衡利益,平稳势力,州主的那纸令状不是随手册发。
越听越不是滋味的魏朝扬起惊堂木就要再砸,门外突然传来衙役的传报声。
“袁大将军到。”
堂内瞬间落针可闻,争的面红耳赤的官员们纷纷束衣整装,立的笔直。
穿着六兽弥铠的袁泊虎踏着泰山般的重步走进衙内,护心镜上的七枚锁灵环敲打在胸铠上叮铃作响。虎目圆盘脸的汉子立在门槛边先扫视圈众人,被那摄电精芒的目光扫过的大人们无不垂首阖胸,这就是从浴血沙场上活下来后才能尊享的杀伐气势。
当然,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宁少爷口中,这又叫王八之气。
轻轻放下惊堂木的三品大员魏朝起身让出主位,走到堂下施以正统东胜州官礼,拜道:“不知将军大驾,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赎罪。”
咧嘴露出口大白牙的袁泊虎挥手示意无须多礼,走到魏朝身旁,扯起嗓门笑道:“魏大人这好热闹,城里大小父母官都来了,干嘛呢?”
不等魏朝回话,王三才瞥了眼早就偷偷缩到后面的吴源,中气十足揖手道:“禀将军,魏大人召集下官们过来,是商议我等众人是否出城迎接宁少爷。”
说完他不忘在朝吴源看一眼,恰好遇到吴源也正眯起蛇蝎恶芒瞧着他,四目相对,王三才报以冷笑,那模样仿佛在说你小子再狂啊,有本事当着将军的面再说遍方才的话。
他们这些能在小金鳞江城做官的,多少都有些背景身世,自然也就清楚刚换防到中央行省的袁泊虎是四王爷季同袍的几大义子之一,更离谱的是这位杀伐果敢的不死虎将,向来唯狗奴才宁仙安马首是瞻。今日他亲自过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为何事。
故作摆出副恍然大悟表情的袁泊虎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商议结果如何啊?”
瞧向魏朝,魏朝躬身歉意道:“正在商议,还未出结果。”
他刚说完,有了底气的王三才跟着接口道:“禀将军,包括下官在内的大多数大人都觉得应该出城迎接,不过嘛……”
袁泊虎懒懒挑起开山眉,冷道:“不过什么?”
王三才三度瞧向恨不得立刻挖他祖坟的吴源,回道:“吴大人似乎对迎接宁少爷一事有看法,是吧吴大人。”
袁泊虎顺着王三才看的方向看去。
被点名的吴源暗暗抹了把额头冷汗,踉跄走出。
袁泊虎走到他面前,盯了半晌,忽然皱眉回忆道:“吴源,吴源,好像在哪听过。”
不待王三才挑明,袁泊虎猛地恍然大悟道:“噢,想起来了,吴源,老子记得你以前是大世子的马前卒吧,干些牵马垫凳之事,不错啊,屁大点时间鸟枪换炮当上父母官了。”
吓得噗通跪地的吴源脸色青红不定,连道“不敢”。
袁泊虎居高临下看着他,咂摸了几下,突然抬脚踹去,不偏不倚正中左肩,直将吴源踹飞几米,瘫软在地。
得亏他做马前卒那些年练过身子骨,否则这一脚就几欲要命。
满堂大小官吏皆低着头不敢吱声,就连表面上和他分权均势的魏朝也只是轻咳两声。
这大抵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说法。
大庭广众下踹飞朝廷官员的袁泊虎却没事人一样,黢黑圆脸上重新堆上笑容,笑眯眯说道:“这回总没人再反对了吧。”
见众人不言语,袁泊虎虎躯一震,挠头笑了番,随即扯开比洪钟还响亮的嗓子喊道:“那还等啥,都跟老子出城十里,迎接少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