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桌菜。
别说那守门汉子还真实诚,装酱牛肉的盘子比三个成人手掌加起来还大,牛肉堆成小山状,看着分量没个六七斤怎么也得过五斤。至于包烧鸡的酱料明眼一看就知道裹了三层不止,还有杏黄老酒,光一个酒坛子恐怕都要超二十斤。
笑的比卧禅弥勒还欢的宁仙安偷偷朝守门汉子竖起大拇指,后者不好意思挠着头告声“庄主少爷慢用。”便弓着虎背推出去,丝毫没主意脸色比青茄子还绿的贺万里。
一点不客气的宁仙安直接伸手抓起大把酱牛肉放在土碗里,见贺万里抱着手膀子没有要吃的意思,随手又给他抓了把,笑道:“吃啊,客气个啥,又不是新媳妇见公婆。”
贺万里没好气蔑他一眼,泄气道:“说吧,找我啥事?”
嘴里包了大口牛肉,宁仙安指了指嘴,又摇了摇手,用力咽下去后才吸了口气回道:“不是说了嘛,好久没见你,过来瞧瞧。”
抱着膀子看也不看一桌菜的贺万里冷笑声,一副信老子就是驴的臭脸,自嘲道:“老子又不是百花楼的媚娘,能让你这么惦记?得,爱说说,不爱说算了,东西吃完赶紧走人,老子没工夫陪你。”
宁仙安揉了揉鼻尖,扯下一根肥美鸡腿向贺万里递个眼神,贺万里干脆闭起眼装作没看见。宁仙安习惯性耸耸肩,自顾自美滋滋品味起来,边吃便似有似无的说道:“今天一早阿道去了国子监,有人不愿意见咱跟着,本以为能轻轻松松过些时日,哎,还是苦命的人,这不又被王爷打发去武夷山。”
贺万里把眼皮眯开条缝,不过仍然一言不发。
宁仙安也不急,慢条斯理啃完整条鸡腿,又一口气喝光大碗杏黄老酒,赞了声美,方才靠在八仙椅背上淡淡道:“小猫你知道是谁吧。”
已经睁开眼的贺万里点点头。
宁仙安舔嘴微笑道:“驴养的是个爷们,马上要去飞叶城挑战赵九钱,朝廷里那位稳坐钓鱼台,好像乐意见到座下这帮子大鱼小鱼挤水乱拱,说到底那个位置还是有能者得之,谁有本事来个鲤鱼跳龙门,就能掌控这一方的气数不是?”
贺万里皱着笔杆子粗细的眉毛,伸手端起酒碗,犹豫了下,还是仰头饮尽,正色道:“这是你们王侯家的事,我贺家庄不过就是替东胜打铁的,沾不得,也不想沾。”
笑着替他重新倒碗酒,坐回八仙椅的宁仙安无不赞同道:“话是不假,可你我现在已经堕在这滩烂泥里,真想出淤泥而不染?我看难,这五年虽然没在东胜,可有关你贺家的消息咱可从来没断过,记得三年前你又开了次宣德炉吧,铸的是把佛杵?啧啧,死秃驴命就是好,翠山老矿里那点玩意估计你这也没剩多少了。”
贺万里死盯他,静了半晌才咂摸道:“你什么意思?”
慵懒坐在八仙椅上,宁仙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面无表情,然而仅仅几息后,他突然啪一掌拍在桌上,脸色由平静陡变狰狞,叫骂道:“滚驴娘的什么意思,姓贺的,非要老子把话摆明是吧?姓季的死秃子就是亲娘养的,我四王府的人都是后娘生的是吧?”
贺万里别过头无言以对,脸青一阵紫一阵。
宁仙安不依不饶继续数落道:“一根佛杵,足足用了一百零二斤的翠山老火流铁,啧啧,贺万里,贺庄主,好大的手笔啊,当年老子腆着脸在你这求柄枪,从里到外连火流铁的影都没见着。哼哼,枉老子还把你当兄弟,叫你声大哥。你贺家到你这差不多侍奉七朝州主了吧,说是七朝元老也不为过,倒是啥时候也成鹰犬狗逢了?”
静。
死一般静。
堂前灵台上供奉的九个灵位在长明灯烛光照射下,昭示着这个家族与众不同之处。从第一任贺家家主扎根金鳞开始,贺家祖训里便清清楚楚有这么一条,“贺家子孙,只奉州主,不适二人”。这条祖训就像铁律般嵌在每个贺家人心里。
生意买卖,靠手艺吃饭,不丢人。只要出得起钱或者拿得出材料,哪怕上古神兵也能给衣食父母造出来。只是宁仙安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季破戒拿走那柄老火流铁佛杵时,甚至一个子也没留下。至于和贺万里到底有什么交易,他管不着,也不想知道。
撒了火骂够了的宁仙安狠狠瞪了贺万里一眼,伸手想要再拔根鸡腿,仿佛觉得这东西吃多了腻,碰了下后转而换成酱牛肉,自己给自己喂了两片,又随手向贺万里碗里丢了片,一边嚼一边端起酒碗举向后者。
被一番话骂得胸口起伏,贺万里极不情愿端起碗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放下碗后长吐口气,说道:“狗驴的,这事算老子做的不地道,说吧,这次想要什么,只要老子拿得出来,一个子也不往下压。”
听他如此一说,刚刚还满腹愤懑的宁仙安瞬间变了笑脸,抬起屁股把八仙椅挪到贺万里旁边,亲昵无比的拍了拍他肩膀,就像好的不能再好的知己般,腆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就说咱贺大哥是性情中人,好兄弟,以后出去但凡有人敢说您一句不是,当弟弟的绝对二话不说第一个冲上去赏他几脚。”
贺万里皮笑肉不笑讥讽道:“不敢,只要你少四爷不数落我,就算我贺家祖坟冒青烟了。”
宁仙安摆手道:“哪敢哪敢。”
碰了碗酒,他继续说道:“说正事,我要两把宽口斧,给袁泊虎用,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十一个时辰,如何?”
贺万里琢磨片刻,摇头皱眉道:“时间太紧。”
宁仙安瘪了瘪嘴皮子无奈道:“想想办法,小弟我也是为大哥着想啊,刚出城就被萧家丫头盯上,我倒无所谓,住个十天八天也没问题,就怕那丫头在你这荒郊野外住不习惯,后头咱们老太宰大人给你戴个照顾不周的帽子,岂不麻烦嘛。”
还在盘算怎么在如此短时间里铸斧子的贺万里,没怎么听清,下意识问了句:“你说谁要在这住?”
宁仙安加重腔调回道:“萧寒蝉,太宰萧鼎公的孙女。”
贺万里一愣,抱着一丝侥幸问道:“在哪?”
嚼着酱牛肉抿着杏黄老酒的宁仙安指了指门口,随口道:“就在门外,刚才你没看见?”
脸色急转直下,比猪肝色还难看的贺万里禁不住一个激灵站起身,带翻堪称古董的八仙椅,指着宁仙安鼻子叫苦道:“你,驴草的,你就害死老子吧。”
宁仙安摆摆手,道了声“不用谢。”便见五大三粗的贺万里找急忙慌朝门外跑去,很快便领着面若冰霜的妮子走了进来。随后便是一番教科书式的告饶请罪。惹得他连连白眼。
金鳞大小姐的称呼可不是随便哪家怨女秀姑就能享用的,再加上这位萧家大小家板上钉钉将与大世子季连城联姻,已经算得上是皇家之人。怠慢她?恐怕谁也无福消受吧。
顶着一脑门冷汗的贺万里叫来自己的两个婆姨亲自替萧寒蝉安排住处,知道她身份的两个侍妾也唯恐照顾不周,一刻不停嘘寒问暖。相较之下倒是宁仙安这边冷落不少。
只不过这种看似趋炎附势的做法落在少四爷眼里压根无伤大雅,说到底自己不过一奴才,哪能和千金之躯的萧大小姐相提并论。
少了贺万里作陪,这桌子菜也吃的无趣,吩咐喜鹊把酒菜端到房里,宁仙安便在萧寒蝉和矮胖子阴阳人的注视下出了祠堂。
夜至,月明星稀。
独自走出算不得精致的红木茅顶平房,宁仙安沿着祠堂旁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散七步。祠堂后面两层楼高的铸器楼灯火通明,那是贺家每任家主才能使用的铸器之地。他停下脚步,琢磨要不要上去看看,思来想去还是作罢。那会再祠堂已经把话说到那个地步,相信贺万里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再拿些次品糊弄自己。
当然,这位战战兢兢游走在各大势力缝隙中的贺家家主,舍不舍得用翠山老火流铁?他不知道,兴许会吧。
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继续朝前,夜虫的叫声成了这一时间的主旋律,有道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听着阵阵虫叫心境也跟着平静不少。
直到前方突现人影,他才落定脚步。
借着月光看去。
高个,正统大内灰白缎绣服,腰插雕龙笔。
是那个从深宫里转投到萧家门下的阴阳人。
宁仙安顶了顶上嘴唇,回头。
矮个子,胖成球,一如既往抓着油腻的卤猪蹄。
他摇头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脚尖摩擦的一块小石子,兀自说道:“萧大小姐这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还没过门就把那个粉面禽兽的阴招用上了?”
矮胖球身后,背着手蹦蹦跳跳跳出来的萧寒蝉趣意十足看着他,提醒道:“这荒郊野外的,不正是杀人的上好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