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腹狐疑的守门精壮汉子接过白袍青年丢去的荷包,掂了掂,有点沉,扯开荷包一角瞄了下,刺眼。以为青年又是金鳞哪家余荫公子哥,守了两年贺家祖祠,来这求兵拜器的富绅公子如过江之鲫,大多就是寻个标新立异,剑穗上加颗龙眼珍石,又或者剑鞘点名用翠山里五百年以上的衫木。
当然,那些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们无一例外都吃到闭门羹,再有甚者抬出自家老子是正几品,瞧那架势吃定这座祠堂的主人。只不过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夹起尾巴爱去哪去哪。
贺家这一代有官职不假,但却是朝廷里那位给的,不是自家老爷腆着脸要的。照贺万里的话说,瞧得起你扔个不成器的剑模子就算给足面子,真撕破脸最多就两尺坑一捧黄土,这年月谁还没个坟地。
话糙理不糙,然而真敢在这叫嚣的余荫纨绔至少明面上还没来过,贺家能在金鳞城外守千尺黄土逾十代,替七朝州主锻兵铸器,靠的是手艺,不是文文绉绉的大道理。
穿着无袖粗布衣露出结实胳膊的精壮汉子合上荷包,依原样扔回给青年,抱拳客气道:“这位小哥,不巧我家庄主这几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如果是来铸兵器的,前面二十七座打铁铺可以任意选一,绝对价格公道,还请小哥赎罪。”
托辞,而且是最不入流的托辞。宁仙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摇了摇头,都说将熊熊一窝,贺万里那老杂毛教出来的人简直和他一模一样,找托辞也不知道找点新鲜的。
宁仙安将荷包随手丢在汉子面前地上,后者逐渐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拍拍手的宁仙安笑道:“老杂毛这一年三百来日,想必过半日子都得着风寒吧,既然如此也没啥问题嘛,只要没两腿一蹬的就好。”
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什么,满脸明白道:“对了对了,老杂毛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好像还没儿子呢?老子早就跟他说娶的那两房妾侍屁股小,没下蛋的命,他还不信。早知道这样,当年还不如把百花楼那个媚骚的东西收了,被人戳脊梁骨总比没儿子强吧。”
差不多近八尺身高的汉子越听脸色越难看,在贺家祖祠待久了,金銮殿里的凤凰见不着,披红黛绿的野鸡还是见着不少,哪有像青年张口闭口“老杂毛老杂毛”叫的。
汉子强压怒意,沉声道:“小哥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祖祠重地不是谁都能撒野的地方。”
宁仙安耸了耸肩,权将那句“撒野”当做是赞美。倒是向来舍不得他吃亏的喜鹊不干了,指着汉子一通好骂:“没长眼的驴娘狗,你说谁撒野呢?你才撒野,你们全家都撒野。”
朱鹮掩嘴轻笑,诸如粗口相向之事一直不是她长项。
宁仙安大感意外侧目而视,连连称赞丫头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
反倒是那精装大汉,被如此辱骂却不知如何还口。
骂回去吧,都说好男不和女斗。
不骂吧。这女儿的嘴也太不饶人了。
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别过头喘起重气。
“走咯。”宁仙安搂过炸毛小母猫般的丫头,转身朝来时方向走去。
喜鹊心有不甘问道:“主子,就这么走了?”
宁仙安无奈道:“那还咋样?当真被狗咬了还咬回去一口?”
套着薄羽轻纱的妮子还想争辩,却被一旁的朱鹮眼色止住,笑道:“你何时见过主子吃亏的?”
伸手摸把聪慧丫头白玉脂般的细腻脸蛋,宁仙安朝随行的魏石开勾勾手指,后者见状忙应上前,宁仙安问道:“带钱了吗?”
看一眼就会被冠以神经粗壮的阔脸汉摇摇头。
宁仙安无力扶额,跟着的都是些啥人,出门连个铜板子都不带。随即示意朱鹮,妮子很自然取下腰间荷包,正要递过去时被宁仙安挡住,伸出食指挑笑道:“一枚铜板。”
接下铜板的魏石开不明所以。
宁仙安走到倒在路边的牛车旁,也在意干不干净,翻身坐到车轱辘上,摇着两条腿吩咐道:“去,给我买二十七把上好紫铜剑,要翠山老矿里产的紫铜,剑穗就用鱼龙筋,剑鞘嘛,不用太好,两百年的衫木就行,要镶镇鞘石啊。”
捏着铜板竖在鼻尖前好一会,魏石开突然咧嘴阴笑几声,告了声“请好吧。”挺着磐石样的身子朝打铁铺慢悠悠走去。
一身石榴红鱼鳞袍的红芍舔了舔血红妖艳的嘴唇,偷偷瞧向青年的眼神越发媚如丝。
一枚铜板。
二十七把紫铜剑?
还要翠山老矿产的紫铜?
这歪道法子估摸着也就眼前这位想得出来。
背着重剑的于易俭站在牛车旁,抱着双臂闭目养神,他到宁仙安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刚背上重剑的长度。
最后如老龟残喘的王伯山佝偻着背离得最远,套身粗布衣就地坐在茅草上,匝眼看去实在难将其和那个曾经搅了一方龙脉的十恶人联系到一起。
魏石开刚离开,朱鹮便俯下身子提醒道:“主子,萧小姐也来了。”
甩腿无聊的宁仙安朝方向望了眼,果然看见萧寒蝉带着矮胖子和阴阳人立在五丈远的地方,亭亭玉立的萧大小姐同样看着他。
宁仙安咧嘴嘿嘿一笑,朝旁边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半个车轱辘。
恨不得将他剥皮食肉的绝美女子别过头,理也不理。
宁仙安习惯性耸耸肩,自感无趣。
不大一会,就听魏石开有如洪钟般的大嗓门在各个打铁铺前响起。再过半柱香,第一个粗壮身体被抛到半空中,然后伴着惊恐声划出条优美抛物线后轰然落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得不说魏石开超两米的壮硕身形扔起人肉沙包来真有点冲击力,至于力道嘛,瞧瞧那些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铁匠,还有几座被砸得稀烂的打铁铺就清楚了。
坐在矮胖子特意随身携带的小梨花木椅上,萧寒蝉很轻蔑给狗奴才这番行事下了个定语。
无聊!
很快,正当魏石开扔叠起的人肉山才到第三层时,祠堂方向终于传来暴跳如雷的气吼声。
“姓宁的,又来砸场子是吧,信不信老子捏爆你的鸟蛋。”
正期待魏石开能把人肉山叠到第几层的宁仙安回头朝祠堂方向望去,嘴角顿时上扬,举起双手,那模样就像说这事可和老子没关系一样。
跳下牛车轱辘,拍拍袍摆上的灰尘,宁仙安笑呵呵走到祠堂门前,面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年人谄媚道:“哟,这不是贺大哥嘛,风寒好了?恭喜,恭喜啊。”
年近五十,长得五大三粗,挂着虬髯胡须,标准打铁汉子的贺万里阴阳怪气道:“哟哟,哪敢哪敢,在少四爷面前我一个粗人哪敢称大哥,您可别折了我的寿。”
宁仙安故意摆出副没听见的模样,依旧笑盈盈道:“这不是几年没见贺大哥了嘛,小弟想你想的啊,你是不知,可以说茶饭不思,食不知味,味同嚼蜡,蜡炬成灰……”
扬起笔杆子粗细浓眉的贺万里抬手打住,冷哼道:“别,我这命轻,经不住少四爷念想,只要您老别惦记着再往老子婆姨饭菜里下春药,老子就求神拜佛烧高香了。”
宁仙安戳这手无奈道:“嘿嘿,大哥还记着呢,当初咱不也为大哥传宗接代着急嘛,才出此下策,咋样,两位嫂嫂没留下啥毛病吧。”
贺万里蔑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差不多六年前的事,胆大包天的狗奴才听他贺万里诉苦,快半辈子了还没个子嗣。哪知几口马尿下肚的狗奴才偷偷摸摸往两位妾侍的饭菜里下了春药,整整半坛子啊。随后的那几天贺万里累的就差没把胆水吐出来,可怜自家地只得自家耕,硬着头皮也得上啊。以至于后面几天见到两位夫人抛个媚眼,他腿肚子都要软上半柱香。只可惜强行挺过来后,二位夫人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而且打那之后贺万里干脆和她们分房睡,不是不想,而是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贺万里谢客道:“行了行了,见也见了,老子还有事,就不陪少四爷了,回见回见。”
眼见他要关门,宁仙安眼疾手快抵住门板,先他一步闪身进屋,连带笑声道:“别介啊,还有好多话没聊,小弟咋能就这么走了。”
侧脸朝之前将他拦在祠堂外,眼下却瞪着牛眼一脸惶恐的精壮汉子喊道:“那啥,去,给弄两大盘酱牛肉,再加只烧鸡和两坛子杏黄老酒,今天晚上咱要和你家老杂……额,不对,你们庄主好好喝一回。”
“谁要跟你……”贺万里刚想回绝,又被宁仙安一把拦在身后,催促道:“那谁,说你呢,听见没啊,咋这么没眼力见呢。”
脑子还处于嗡嗡懵懂的精壮汉子下意识应了声,快步走开。而百般不愿的贺万里则被宁仙安连拖带拽拽到桌子旁。
做完这些正准备叙叙旧,宁仙安突然想到魏石开那莽货还在叠人肉山,忙不迭吩咐红芍去通知一声。免得真弄出个好歹来,今天这桩买卖成不成,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