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小满,绵雨催熟六穗饱。
天刚拂晓。
七架马车呈一列缓缓驶出王府紫雀门,披青铜獬盖鹰嘴盔的大宛良驹一马当先,季可道头戴紫金冠,身着绣金边七蛇团珠袍稳坐马背,后面跟着黄龛盖顶的七马木流和随行扈从辎重。
此去国子监季同袍没有特意安排暗卫。天子脚下,又是州府正统聚英培士之地,相信没哪个熊心豹子胆敢行忤逆之事。真有的话就不是打他季同袍的脸,而是给雄踞千年之久的东胜州一记响亮而难堪的耳光,这等怒火,放眼任何势力都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季可道单手勒缰绳,波澜不惊的眸子直视前方看不见尽头的金鳞长安街。内府之行无别于一柄瞧不见摸不着的双刃剑,成则王府威望气冲霄汉,顺利从军队过渡到庙堂,以后就算把控金鳞一条龙脉的大王爷行事也需六思而行。败则殒命一条,不求贼老天赏个西极雷音坐观参禅,只求来生再执剑入金鳞,捅一捅这蛇鼠龙杂的狗屁庙堂。
晨阳初现,马队渐行渐远。
游书楼上,一袭碧蓝七蟒吞天衣的季同袍负手而立,微凉晨风撩动两指垂颈黑白束发,灿金初芒铺满半边皱纹微露的国字脸,目视长安街上缓缓前行的世子马队。
李寒山依如往常沏满两杯小苦叶,坐在细流水沉木著书台前,台面上摆着那副花了近十年光景却仅仅勾勒两百零二笔的运道气数图。
蛇游变蚺,蚺长成蛟,蛟升化龙,借着紫气东来游蛟潜渊之际试着能否再绘一笔。只不过执正统羊毫大道笔的右手始终不得落墨。
季同袍负手变抱胸,风起时蟒袍咧咧作响,平静道:“紫气东来,先生这一笔看来借不了今日的莽荒紫气。”
李寒山执笔的手稍稍用力,笔杆却如万斤巨石动也不动,他额头已见细密汗珠,僵持几息,难得露出不自然的表情,放下大道笔赧色道:“是在下无用了。”
季同袍摇摇头,不再多言。
凡人窥天机本就是逆天折寿之举,更何况如李寒山这种描摹一族气数运道。在深宫里为季家遥星占术的十二辰宫大士这些年归天命的不少,触了不该碰的运道气数总归早几十年堕入轮回,所以这也是曾是九州各君主撕破脸皮也要争抢的十二辰宫,为何老死也抵不上潜心修道坐禅讲究个延年益寿的道佛两家。
西暖阁,官窑黑瓷阁顶。
裹着蚕丝睡袍的宁仙安半躺在官窑黑瓦阁顶,漆黑如墨的眸子遥望渐行渐远的马队,仰头灌下口小烧。习惯住马棚的老骨头说酒这东西就得喝最廉价的,一口辣喉,一口烧心。高兴时喝口助兴,不高兴的时候喝一口能解愁。倒是那公子哥们钟情的琼浆玉液再好,确实多了份贼老天的眷顾,但也剃了该有的草莽气。
天还没亮就被他拉到屋顶吹冷风的喜鹊紧了紧领口,金鳞城离东海不远,即便入夏,晨风依然有刺骨之象。
宁仙安执起白瓷二钱杯轻抿口烈酒,入腹的灼烧感迅速驱散晨露夹杂的寒意,喃喃道:“差不多十六年了,第一次和阿道分开,有些不适应。内府里的虎狼想必都在期盼他这条过江蛟到底能翻起多大浪头,兴许明日一早州主的龙案上就会摆着亡虎死狼的名单,二十个?还是更多?”
兀自摇头笑了笑,仰头吸完满杯小烧,他顺势将目光投向北边那座隐约在雾气中的模糊高山,咂摸起“陆天机”三字,幽幽道:“守墓的牛鼻子坐南山观道一甲子,他说这辈子也就稳个半步神仙,除非再沐浴次天道梵音,或许还有机会碰碰泥地仙的壁垒。除了灵宝道君转世的小牛鼻子,终南山七代逾三千牛鼻子里也就陆天机最有就会立地得道做成泥神仙。”
“只可惜这等神仙人物被大王爷抢了先,你说要是哪天阿道扯了陆天机的窥道眉须,老牛鼻子会不会七窍生烟赏他全尸,然后在谷里随便拉个替死鬼不了了之?”
悉心斟酒的喜鹊妮子想了想再摇摇头,没听懂。
宁仙安淡淡笑道:“知道你和朱鹮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递来白瓷二钱杯的妮子半偏起头,一脸期翼道:“在哪?”
宁仙安勾起妮子羊脂软玉般的下巴,亲昵道:“你没她聪明,如果是她的话,她肯定会说陆天机上乘皇恩,就算世子殿下拔光他的阴阳七眉,也不会折在筑基谷,反而皇家的损失会比那七根眉毛多得多,而且以世子殿下的沉稳中府,也断不会做那事。”
喜鹊微微翘起红唇,露出几分不悦,垂头痴痴呢道:“眼下还不是奴婢陪着主子。”
宁仙安捏了把粉里透红几欲出水的白皙脸蛋,哈哈大笑道:“不过你比她媚,比狐狸还媚的那种。”
粉面红唇的妮子破涕为笑。
宁仙安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拍去衣摆上的泥尘,再看眼已经快到城门的马队,深吸口气说道:“走吧,咱们也该出发了。”
晌午十分。
王府紫雀门。
又一辆七马木流驶出紫雀门,和世子悄然出城不同,向来对低调不屑一顾的少四爷摆出了能摆出的最大架势。整整十九辆马车排成一列鱼贯而出,排在最前头的是两千黑盔黑甲的森然披甲士,由九门卫戍衙门将军孙灵台亲自执旗相送。
可怜这位掌控州府安稳大事的正三品越骑校尉,几天前便知道手下狗东西惹了衣锦还朝的少四爷,接连几日惶惶不得终日的老将军自然免不了一顿重惩,原本还在琢磨如何能讨好这尊阎王,好在老天开眼,昨夜接到小阎王的修书一封,意思很简单,不想老子走之前来你这讨几只叫花鸡的话,明天一早乖乖来替老子扛旗。
于是秉着安稳度余年的老将军一大早就赶到紫雀门下,期着盼着能尽早送走这位让他如坐针毡的小阎王。
破天荒坐进七马木流的宁仙安显然对孙叫花的安排甚是满意,见他第一面时便忍不住一脸坏笑抛起媚眼。当然,这幅嘴脸瞧在孙叫花眼里又有何寓意便不得而知。
有了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开道,纵然人满为患的长安大街也没能拖延少四爷出城的脚步。被铁甲洪流碾到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猜测这又是哪位王爷要去藩郡游历,怎么连个旗号也没有。倒是有那眼尖的瞧出赶车的老把式是四王府的人,于是很快就有“世子殿下去藩郡任要职”的流言传开。连带着也有“天杀的宁奴才在车上就好了,免得再出来祸祸咱家闺女”的悄怒怨言。
出了城门,宁仙安不忘和点头哈腰的孙叫花好好肺腑一番,最后才让早就巴不得脚底抹油先溜的三品大将打道回府,只不过任谁也看得出平日威武气十足的孙叫花脸色难看的快哭出声来,随行的披甲士们自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那桶子怒火无辜牵连。
七马木流里的装潢丝毫不比西暖阁差,百年老梨木打造的朱红车身时时刻刻散发着温人的古木香气,踏脚垫是用北邙独有冰原雪狐绒纺织而成的,这种材料本就珍贵,基本是直供北邙皇室。不过有道是利润恰恰与风险并存,所以倒卖冰原雪狐绒的奸商走卒斩而不绝。
就拿车里这块来说,狐绒不过半寸,白里夹杂血,触手有如玉般温气,踩在上面没有丁点硌脚感。产这种绒的雪狐绝不超过两岁,属于狐绒中的上品。记得当年从哪贼兮兮的走卒那花了三千金买来两块,一块在这,一块在季可道的七马木流里。当然,那块的质地比这块还要好得多。
马车平稳前行,察觉不到丝毫颠簸感。
车外是魏石开,红芍,于易俭,王伯山四人,还真别说,梳理打扮后的四人和初见时的模样简直云泥之别。除开王伯山岁数稍稍大些,约莫有年逾古稀之嫌,魏石开,红芍,于易俭皆是正值当年之人。
尤其身为受过水牢之苦的唯一女性,红芍换上一身锈银花大红鳞袍后竟有种惊为天人的韵味,年过四十却有着金鳞媚娘们都难以比拟的似水肌肤,不说国色天色,至少算的闭月羞花半老徐娘,特别是被彻底放开天性的胸前杀器,不,应该说是大杀器,被褒衣勒紧后的景象简直可以和喜鹊妮子相媲美。
没见喜鹊丫头方才见红芍第一面时,便不自觉挺了挺白皙的胸脯,那模样仿佛雌鸟争雄宣布归属权一般。
行过五里,随着领头的魏石开一道“吁”声,车队缓缓挺住。十年后重新抹上红粉胭脂的红芍勒马靠近七马木流,敲了下雕饰复杂的车窗,小声传话道“少四爷,前面有辆马车挡住了路。”
躺在喜鹊酥香软腿上,正享受妮子纯熟揉捏手法的宁仙安眼皮抬也没抬,讥讽道:“是觉得爷我太闲了?还是你们的脑子都留在了水牢?屁大点小事也来打扰,不知道爷我一日三睡是雷打不动的?”
并没有露出半点嫌恶的红芍柔笑着告退,转而面对魏石开时却没这般好脸色,冰冷道:“鼓山教养的都是废物,还不快处理掉,免得碍了少四爷的眼。”
身高两米体壮若熊的魏石开狠狠瞪了眼红衣女人,扬鞭催马朝那拦路马车直冲而去。
七马木流中,时不时发出几道“嗯嘤”享受的宁仙安等了会,依然不见马车前进,于是翻身坐起,正欲叫来红芍问个究竟时,突然听见车外传来声再熟悉不过的佞女娇斥声。
“狗奴才,你敢动姑奶奶试试。”
手还没碰到垂帘的宁仙安身子一僵,惊得瞪大了牛眼好半天忘眨,诧异呢喃到:“萧寒蝉,她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