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堪比小皇庭的王爷府亦是如此,只要季同袍还在,王府就垮不了,至于府中下人则不尽然,年老力衰要么领足够的养老钱告老还乡,要么被安排去个不痛不痒的地方打打杂,饿不死,也富不到哪去。这狗恶的世道也就这样,不然那么多正值壮年的粉面哥儿削减脑袋敛财聚势,哪怕铤而走险,说到底不就为了将来依然能说几句上分量的话。当然,前提得是有命花才行。
二十年前有皇厨子之称的宫廷御膳主厨右手不慎被斩断手筋,逼不得已被送出待了十八年的御膳房,二十年前四王府来了位断手的中年人,落魄至极。浑浑噩噩过了三年,突然有天开始用并不擅长的左手掂勺,炒出来的菜烟火气重,出奇的是那位令乳娘焦头烂额不吃不喝的少公子喜欢这口,于是托着断手的半百老人来到东暖阁,这一待又是十五年。
主子远走北方,鬓角已见花白的老人一如既往天天摆上堂食,两幅碗筷,两壶十年花雕,两碗葱白料足的大酱牛肉面,一只辣椒铺满半盘的油酥醉鸭。老人说两个小伙子就好这口,这辈子也就做这两道菜了。
高山流水伯牙予琴,痴痴疯疯一年后的老人还是离开王府,既无品食人,何必空等归。
长安街的宝瓶巷以其建造时颈窄肚宽驰名,只是后来不知哪位星术士说了句天子门庭摆瓶,有装皇之嫌,不吉利。所以宝瓶巷渐渐被本地人当做不祥之地而嫌弃,一直到现在只有活不如鼠狗之人才愿意住在这。
巷子当中一处用两块门板挡起来的老屋,门板是几截老木料拼钉起来,露着风,缝宽的地方足有两指,透过板缝能很清楚看见屋里的样子。门板顶上斜跨一块楣板,板上写有“饿来食”三个如蚯蚓拱泥的扭捏大字,看起来写字的人并不擅长用毛笔。
和长安街上动辄金碧辉煌的酒楼食馆比起来,说饿来食是泥地深处再深处的臭虫也不为过。好在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不打眼的陋室经过大半年的经营,尽然还整出些名气,华服浴袍的公子小姐自然不肯自降身份踏足这种不入流的地方,反而三教九流市井走卒喜欢光顾。
坐在需要自己动手擦拭几次才干净的烂木桌前,捧碗被煮的糜烂的大块牛肉面,再灌口据说店家自制的花雕,就一个字,爽。
倒是也有一两个慕名而来的公子哥想尝尝手艺,然而让食客们没料到的时,吃的正起劲的公子哥只说了句“金鳞少了姓宁的狗奴才,咱这日子过的才够舒坦”,便被断了右手的粗衣老人拎大勺一通乱打。平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何时受过此等鸟气,随行的狗腿子们差点没把这个地方砸烂。最后直到狐媚到骨子里的青衣妮子匆匆赶来,丢了句“不想被我主子回来挨个收拾的话趁早滚。”打红眼的公子哥这才心有不甘灰溜溜离开。
当然,从那以后这里的生意便越来越差,据说巷口天天被一帮恶奴守着,只要是来吃饭的,免不了一通好打。
蹦蹦跳跳跑进巷子的狐媚妮子敲开积满灰尘的门板,顶着蓬松睡眼的老汉卸下门板,见到妮子第一眼时裂开皱纹老口憨厚笑起,妮子朝他使了个眼色,老人这才探出半边身子朝外望,等看见一袭镌金白袍笑脸盈盈的青年时,下意识揉了揉布满眼屎的眼睑,再确认,随即一双花目放出比十堆金山加起来还要灿烂的光芒。
颤巍巍小跑至青年面前,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好一番,直到确认青年完好无损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后,才长舒口气迎进屋子。
顾不得朦胧泪眼,老人打鸡血样忙碌起来,又是搬桌子又是擦板凳,足足用了三块白布擦拭,最后检查时还小心翼翼哈口气,趴在桌面上端详确定一尘不染后才领着青年入座。
从始至终温柔盯着老人忙里忙外的青年嘴角挂着少有的微笑,坐下后朝守在旁边的妮子努努嘴,会意的妮子递去从府中带出来的一只鸭子两大块牛肉。
青年微笑道:“来得晚,怕你没准备,就让喜鹊拿了些,不过酒就喝你烤的,有味,还有啊,面条要宽,牛肉要两份。”
睡意全无的老人挠头嘿嘿一笑,接过足有五斤重的鸭子和牛肉,用枯槁的嗓音点头笑回道:“错不了。”说完提溜起东西朝后面跑去。
打量番简陋的屋子,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的白袍青年拉过妮子坐在身旁,一根手指轻缕过那男人闻上一闻就蠢蠢欲动的青丝,喃喃道:“昔日风光万千的御厨子孙一刀,听说州主都对他的厨艺赞赏有佳,每餐非他过勺不用,非他调味不品,如今却在这臭足裹泥之地聊聊余生,呵呵,贼老天是不是有些不公?爷将来若是也走到这般田地,不知有没有他这番岿然豁达的心境。”
痴痴享受发间传来的酥麻感,娇媚妮子努起嘴嗔怒道:“主子不许说这不吉利的。”
没理会婢女娇嗔模样的宁仙安将手指停在发梢,缓缓挽成个圈,似乎想到某种有趣的场景,笑道:“终南山太一湖和那座被姓邱的牛鼻子守了快半个甲子的古墓相对,小牛鼻子天天蹲在湖边读那本《逍遥异志》,他说墓里有仙女,穿白裳的那种,很美。你说,有人能在石头坟里一待就是几百上千年?若真有,那份心境和老孙头比,谁更甚一筹?”
听的云里雾里的婢女露出幅思索的表情,过了小一会才翘起嘴巴回道:“几百年几千年,那不成老妖怪了么?”
宁仙安愣了下,随即仰头大笑,土里种花水里开,这话要是被倒骑驴的小牛鼻子听见,估计会气的掰下牛角追妮子到天涯。
没进去多久的老孙头孙一刀踮着脚跑出来,捧着个海碗,表面上堆着满满当当的牛肉,将碗放在青年面前的断手老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小喘道:“鸭子和酒马上就来。”
宁仙安回了句不急,接过喜鹊擦拭干净的竹筷大快朵颐起来。
金鳞府里会做面的不少,从中州跋山涉水过来扎根的面点大师更不在少数,九州大地上素有北羊南鱼中扯面的说法,不过和老孙头做的面条比起来,还是差上点。面条不窄不宽刚好两指,用隔年的老酵启发,包上金鳞特有的菜籽油打揉,揉到面皮扯开后薄如蝉羽仍不破不断,最后用三十三斤的梨木老棍压实成型,煮出来的面条劲道爽口,加上特别焖制的大块牛肉,那滋味,沁人心脾。
悉心在旁伺候的妮子最喜欢看这个时候的主子,少了些游戏人间的轻挑,多了点沾地气的草莽味,归根结底说起来他还是人,不是书里画里的神仙,狗奴才挂在嘴上说说而已,诺大的金鳞府谁敢把他真当成疯了会咬人的狗奴才,和少三爷季可道一样,他将来也会是真正地主子,即便他不愿意承认,当下人的承认就行。
油酥醉鸭和花雕酒接连被老孙头送上桌,做完一切的耄耋老人也学着妮子模样手撑起下巴盯着青年,时而挠头傻笑,时而递上一张揉搓松软的擦纸。
一口气啃掉半只鸭子并且喝光面汤的宁仙安满足的拍了拍肚皮,端起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青花白瓷二钱杯小抿口花雕,发出啧啧赞声。
老孙头替他斟满一杯,放下酒壶时颇有些尴尬说道:“这酒烤的火候差了点,赶明儿我去趟祝家酒坊求些黄泥曲子。”
宁仙安摆摆手,仰头饮下第二杯,打个酒嗝说道:“求个球,明天我让人把祝家的百年烤窖搬来。”
老孙头连说不用。
趴在旁边的妮子笑的花枝招展。
少四爷行事风格就是如此率真。
以前陪老骨头喝半斤小烧都没事人的宁仙安,今夜品了二两花雕竟微露醉意,老孙头收了碗筷重新擦干净桌子坐下,他没离开的意思,他自然高兴。
手指轻敲桌面的宁仙安沉默一会,开口打破屋里的沉寂,道:“来之前顶撞了王爷。”
似乎并未被这逆行妄言吓到的老孙头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道:“像你。”
宁仙安反笑道:“他没必要担心老祖那层身份,说起来他真把我关起来,再使唤高大壮给我来个金纸贴面,说不定还舒心些。”
笑意不减的老孙头反问道:“小三子乐意?”
想起立在院墙上一副臭屁样的季可道,宁仙安忍不住低笑出声,是啊,整个东胜有胆子杀自己的,除了终日待在皇陵被奉为东胜镇州基石的季家老祖,恐怕就只有和自己蛇鼠一窝的少三爷。
他会?
自然不会。
“这两天就要去国子监了,不过总觉得是不是太顺利,纵横捭阖一生的大王爷没动静也就罢了,连粉面禽兽和小秃驴也不蹦跶,不像他们的为人。”
宁仙安也不管老孙头听不听得懂,只自顾自聊道。
“金鳞这趟子浑水越走陷得越深,说到底还是本事小了,真有一拳打死老神仙的本事,不如把那些王八虾米全部拉出来,一人赏一拳,免得看着碍眼。你说呢?”
老孙头摇了摇头,做了一辈子吃食,也就只会这个而已。
至夜深,有些乏意的宁仙安起身拍了拍老孙头肩膀,示意他不用送行,走到门口时留了句“那些狗养的腿子今后不会再来打扰。”,随即搂着碧玉侍女没入夜色,留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