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重权庭,金鳞小权窝,说的便是当朝一品老太宰萧鼎公。出身名门望族,少小被送到称为儒门正统的九仙府邸,一待就是三十六载,做了八袋黄,自后返回东胜,从九品知令做起,用了仅仅三年时间扶摇直上官拜一品。
要知道被天下儒生敬仰的九仙府邸已传袭千年之长,说它比九州大地上任何庙堂存世还久也不为过,从那里走出来的山门弟子莫不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当世九仙府邸尚存的九袋黄掌黄者不过聊聊四人,皆为半步神仙人物。而当年的萧鼎公被认为最有可能甲子前迈入九袋黄的天才,只可惜族门深似海,最终没能登上信黄台,取下那被世人敬仰的第九黄。
萧家到他这代也算达到鼎盛,季家手中虽还有终南山的云游道,华蓥山的烂肉弥陀两位国师,不过和萧鼎公比起来,始终差了一大截,所以现在的萧家也是唯一能和四王爷季同袍大王爷季同泽掰掰手腕的外姓宦臣。
敲完晚钟的萧寒蝉一如既往来到禅室,这间九尺九寸的屋子是萧鼎公从九仙府邸回来后,比着小黄庭的模样建造,连修建的木材也是不远万里从九仙山运来,可谓手笔不小。东墙上一副“仁武九孔”挂字锋如虬龙,有传是萧鼎公亲手所书,也有说是四位半步神仙境界的九袋黄其中一人所写。孰是孰非,作为当事人的萧鼎公却从来笑而不谈。
纹祥云紫檀案几上摆着棋盘,黑白棋子星云纵横斗拱顶牛,却谁也不得势。执黑落子的华发老太宰面露慈容,若非一身九鹤冲霄汉镌金朝服,恐怕很难将他和权倾朝野的实权大臣联系在一起。
“蝉儿,听说你今日去了四王府,为可道?还是那个宁仙安?”落下一子象步飞的老太宰平静问道,似乎对自己这步棋很满意,回手顺了顺齐颈白须。
两指夹白子的素颜女子没有立刻回答,思索好一阵,指入棋盘,落腹关,坐镇,随后轻描淡写道:“四王府不止季可道一个世子,狗奴才也不只姓宁的一个。”
为这手坐镇赞乎妙绝的老太宰轻声笑道:“蝉儿今年二九芳龄了啊,旁人家的女儿这般年纪娃都能下地了,十年前的婚约虽说有点儿戏,不过既是州主金口,做臣子的也只能顺从,这些年我看连云那孩子表现尚可,大王爷纵横捭阖一世,连云称不上尽得真传,倒也十有八九。”
萧寒蝉黛眉微蹙,也不知是因为老太宰这手棋久未落子,还是随口无心提到的那纸婚约。
大概看出妮子不耐烦的老太宰哈哈一笑,落子中盘,也不管妮子抗不抗拒,自顾自说道:“说到底这东胜州还是季家天下,哪怕爷爷能做成这盘大棋的执子人,命理运数依旧是他季家说了算,这些年表面上我萧家能和大爷四爷承掎角之势,可也就我这老不死的清楚,他们呀,食人不牙的虎豹而已,延族顺气还得能攀上虎豹方才不然虎豹口。”
紧跟落子的萧寒蝉不悦道:“照爷爷这么说,待在九仙府邸不是更好?何必再入尘世搅这滩浑水,难不成为天下孺子仰慕的九仙府邸还比不得尔虞我诈权力争斗的东胜?”
萧鼎公柔声道:“孩子,你还是太年轻,爷爷现在突然明白四王爷怎么舍得把那么好颗苗子扔到北邙,蓬蒿室里的莲蓬开的再艳,说到底也抵不住泞雨寒风,衰败太快。”
“九仙府邸再好,七真三假,被儒生们托的太高,真算起来也只有应龙,应凤,应象,应雀四位臻至九袋黄的师祖能让季家稍稍忌惮,但提起硬实力的话,季同袍手下的凤虎狼恐怕就能闹得府邸鸡犬不宁。你说比不比得了?”
嘴角弯瘪的妮子争辩道:“爷爷说的玄机不入大道,天下九州,奇人异士不少,皇家权势再大,也有不敢踏足之地,否则天榜上的人不全姓季了。”
萧鼎公笑着摆摆手,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继续钻牛角尖。
棋入中盘,厮杀正酣,被妮子子子逼迫的老太宰信手解局,看似步步危机,实则步步为营,仅有几手天籁之笔能让老太宰刮目相看。
收尾,很凑巧的平局。
咂摸口宫廷贡茶的老太宰一边捡起盘中黑子,一边沉吟道:“季云天现在何处?老蔡说十天前见你的马车载他出城。”
萧寒蝉嘻嘻回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爷爷,不够季云天现在在哪嘛,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心感无力的萧鼎公叹口气,无奈道:“若是因为季可道,爷爷倒也懒得管,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处理,把握好尺度就是,最好别让大王爷家的误会。若是因为宁仙安,爷爷就要劝你一句,最好不要有什么瓜葛。”
拿起《国士无双残局篇》翻看的萧寒蝉颇有些讶异道:“爷爷会怕那个狗奴才?”
品着满口茶香,老太宰摇摇头,又点点头,沉声回道:“怕倒不至于,不过既是老祖的人,划清界限最好,免得沾一身泥。”
从书顶上露出半边白眼的妮子调皮说道:“正因为他是老祖送给季可道的,孙女才更加好奇,本来想去找季破戒,不过死秃子不是借故推诿就是躲在宫里,无趣的很。”
倍感无力的老太宰语重心长告诫道:“老祖的东西,碰不得。”
妮子重新拿书挡住脑袋。
再咂摸了几口贡茶,心知妮子不碰南墙不回头的性格,萧鼎公只能苦笑摇摇头,起身朝禅室门走去,刚拉开门时终究不忘回头再提醒一声:“记着爷爷的话,没事多去连城那坐坐。”说完关门出去。
拿书挡住脑袋的妮子吐舌头做副鬼脸。
当年被宁仙安泼了身脏水成为金鳞纨绔之间的笑柄,萧寒蝉杀人的心都有,可惜泼脏水的正主远走北邙,让她有气无处撒去,不过这些年他也没闲着,借着老太宰萧鼎公的势力将宁仙安底朝天查了个通透,只是越查下去越让她对狗奴才感兴趣。
自狗奴才出现在四王府之前的一切信息竟然一片空白,无论她削尖脑袋如何想辙,答案都是千篇一律,以至于最后太宰府风部的几位头头生怕再见到这位棋艺了得的天子娇女。另一边能查到的部分萧寒蝉看得也是触目惊心。
自诩奴才,被季可道尊为四哥,四王爷季同袍视如己出相敬如宾,而且最让萧寒蝉吃惊的是,这狗奴才似乎还在军中培养了批死士,关于这些信息里只提到只言片语。要知道东胜州亲王才能培植军力,宁仙安区区奴才哪来如此胆量。至少萧寒蝉不认为自己都能查到的东西,几位王爷或者说州主会不知道,所以答案就是他们对此事都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合上读了不下百遍的《国士无双残局篇》,甚至能将内容倒背如流的萧寒蝉露出罕见的小女儿态,揉了揉鼻尖自言自语喃喃道:“狗奴才,看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同夜,大王爷府的浣溪沙月台。眉宇庄严五官锋棱的青年和身披绿坎肩木棉袈裟的秃头和尚盘膝而坐,石台上摆两只玉壶,两只雕龙二钱杯,一碟脆酥麻仁。
穿袈裟的和尚不少,能穿木棉袈裟的和尚却很少,木棉袈裟还能带绿坎肩的更少之又少,相传佛教开山祖师达摩老祖当年一苇渡江立地成佛,穿的就是木棉袈裟,后来开坛布教,以黄坎肩自认传道僧,后世僧人为了表达对达摩的敬仰,便将黄坎肩变了颜色,自上而下分别是橙,红,绿,白。
眉宇和青年有几分相似的和尚抓起颗麻仁丢进口中,然后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眯眼笑道:“听说四皇叔家那小子回来了?四年还是五年?太久没见,还真别说,怪想的。”
正气白袍青年同样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真。”
和尚瘪了瘪嘴,解释道:“暗地里斗了这么多年,乏了,想换个人斗上一斗,又觉无趣,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就是我愿成佛,佛不度我。”
白袍青年讽刺声“妄言”,转为问道:“你真想斗的,是他身边那条狗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老祖送走个关门弟子,又收了你这个半个弟子,怎么?真想分个高下?”
舔干净手指上的油脂,年轻和尚不屑道:“我没那么小心眼,更不想做些降身份的事,那条狗乱咬了那么多年,大多数可都是你的人,我这么做,还不是想替你扫清些障碍嘛,别不识抬举啊。”
摆出副信你我就是白痴表情的正气青年执起酒壶斟满二钱杯,又给和尚添了杯,低声道:“四皇叔要把他送到国子监内府,那条疯狗也一并去,这事已经放在大爷爷的龙桌上,而且听说大爷爷也答应了。”
挑眉骂句没天理的和尚换个舒服躺资,侧眼看向白袍青年,阴险说道:“他们要真从那出来,你的日子就不好过咯。咋的,就没出个什么阴招,这么放心看着他平步青云?别到时候跑到和尚我这哭鼻子。”
没好气的青年打他一拳,笑骂道:“这是跟兄长说话的口气?”转而继续说:“我已经劝爹把折子递上去了,能拉下一个算一个,最好能再把武陵祠里的那个永远留在那里。”
二人相视片刻,随后心有灵犀抬头望月。
和尚道:“希望谁进不去?”
青年反问:“换做是你呢?”
静了片刻,朗笑声缓缓传荡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