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中学校长到国策顾问
1926年3月,雷震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部本科毕业后,旋即进入大学院随森口繁治教授研究宪法,只读了一个学期。由于日渐严重的失眠症,迫使他不得不接受朋友的劝告,采用“旅行治疗法”,暂时回到了国内。雷震原本想在年底即赶赴京都帝大继续自己的学业,母亲陈氏却以为既然大学已经毕业,大学院的研究课程并非天天上课,于是坚持让雷震过完了阴历年再走。就在此时,浙江省政府教育科出人意料地宣布雷震出任“浙江省第三中学校长”一职。1927年,国民革命军北伐,相继收复湖南、江西、福建、浙江等省,成立了“革命政府”。
张静江为浙江省主席,委员中包括沈钧儒、沈定一等人;同时设有浙江省政治分会,代主席为蔡元培,韩宝华是政治分会委员之一。这时国民党刚刚掌权不久,大凡有着国民党背景的人自然就容易成为被委以重任的对象。后来雷震才知道,这是由于当年梅溪高等小学校校长韩宝华(时为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工人部部长)推荐所致。当时省教育科长朱兆萃(1927年4月改为教育厅,蒋梦麟任厅长)是雷震在日本时的好友。在其校长人选问题上,韩、朱二人一拍即合。雷震是京都帝大的高材生,其入党介绍人又是国民党元老戴季陶和张继,凡此因缘种种,这一件看起来十分突兀的事情,却又在情理之中。1927年2月,雷震前往浙江省教育科(厅)接受了这一任命,此时想拒绝也不可能了。
2月16日,雷震走进湖州天宁巷自己的母校“浙江省第三中学”时,心情十分复杂。这次意外的任命,打乱了雷震所有的心绪,日本京都帝国大学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学业也因此而中断,不免感到有一种失落和不安。不过,雷震并没有打算在这里长期供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一个中学校长,也不知道森口先生对自己的不辞而别将持何种态度。只是已决定不再返回日本,自己就必须正视这一现实。不过,这时的雷震却隐约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召唤正在等待着自己,虽一时无法说清是什么,却变得越来越更加清晰,湖州对他来说,其格局确实是太小了……果然,这一年底雷震辞去了浙江省第三中学校长一职,在戴季陶的举荐下进入国民政府法制局担任编审之职。这时国民政府已定都南京,许多法规制度亟需改革与创新,首任法制局长是王世杰。
当王世杰了解到雷震有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部这一学历背景时,立即同意将他召至麾下。王世杰先后留学英国、法国,专门攻读宪法,其专长与雷震差不多,两人彼此相惜,十分投缘,公私之谊自此肇始。惟此时王世杰已是国民政府核心人物,雷震则需要小心谨慎行事,尽管这时从政的大门正在向他悄然打开,但他毕竟在各方面都很年轻,还有一段路要走。1928年冬,法制局并入立法院,雷震被戴季陶征召至考试院担任编辑局编撰一职,兼任中央军官学校的教官。戴季陶此时是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十分器重雷震,命令这位年轻人起草《公务员任用法》 。雷震深感起草《公务员任用法》难度颇大,尤其是参考资料“在中国文献上则无法找到”,于是致函森口先生,请其代找日本文官任用制度范本。森口先生很快寄来日本现行文官任用的许多法规,并向京大图书馆借了一套三巨册的《官吏学》。雷震说,这“……对我研究此道,颇有资助” 。
雷震自进入法制局和考试院之后,其仕途十分畅达。1931年8月,雷震当选国民党南京市党部候补执行委员,负责宣传工作;次年10月,又当选国民党南京市党部执行委员兼常务委员;1933年4月,王世杰出任教育部长,又调升雷震为教育部总务司司长;1935年,在国民党五中全会上,雷震当选候补监察委员,兼任国民党政治委员会所属财政专门委员会委员;这一年,雷震筹资在家乡长安小学兴建可容纳三千余人的大礼堂,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1938年1月,随王世杰离开教育部,转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设计委员,同年7月5日,第一届国民参政会第一次会议在武汉召开,汪精卫为参议会议长,王世杰为秘书长,雷震为议事组主任。中共领导人毛泽东、董必武以及邓颖超、林伯渠等人被聘为参政委员,毛泽东因“公务缠身”没有出席这次会议 。
参政会筹备期间,副秘书长一职由参政员周炳琳 兼任。周炳琳身任“西南联大”法学院院长,平时在昆明主持校务,并未去重庆参与会议的筹备工作,副秘书长工作实际上均由雷震一人代劳。“……此时的雷震是政通人和,一帆风顺。他在政治生涯中的发迹,就是从国民参政会开始的……” 这一段话是马之骕 先生后来说的,不无道理。1927年年底,雷震毅然离开湖州前往南京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校长;仅仅过了十年之后,就能够在国民参政会这样一个重要的国家政治机构中挑起大梁,绝非一般人轻而易举就可做到的。雷震之所以能够在当时的中国政坛崭露头角,既与他本人所学专业及个人才干不无关系,同时也不排除戴季陶、王世杰这样的政治人物之赏识和提携;但更重要的一点,无论是雷震本人的才干抑或戴季陶、王世杰等人慧眼识珠,都恰好与这一时期中国政治的某种
需要(行宪准备与专门人才)有关或相适应,即所谓“时势出英雄”。事实上,雷震可能无法胜任一个中学校长,但在要政云集的“国民参政会”中,却找到了一个能使自己大显身手的绝好场所。
1940年,国民参政会成立宪政期成会,雷震出任秘书长,此后有关国家制宪的工作,雷震均为其中的重要人物之一。1943年,雷震升任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1945年5月,在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雷震连任中央监委。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简称“旧政协”),雷震任秘书长,负责协调各党派的意见。同年11月15日,召开制宪国民大会,雷震以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身份遴选“制宪国大”代表,兼任副秘书长一职;这次会议产生了《中华民国宪法》草案 ,亦称“政协宪草”。1949年4月,国民政府扩大各党派参与组阁,张群为行政院长,雷震任不管部政务委员。1948年5月,翁文灏组建行宪后第一任内阁,仍为不管部政务委员。1949年1月,蒋介石宣布引退,由李宗仁代行总统职权,雷震前往上海担任京沪杭警备司令部顾问一职。同年8月,国民党总裁办公室在台北草山成立,雷震为设计委员会委员。不久,又被蒋介石任命为“国策顾问”。至此,雷震从一名普通的中学校长,自1927年进入国民政府法制局后,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一段云谲波诡的历史风云际会之中,很快成为国民党高层核心人物之一,颇有点飞黄腾达的意味。
二,“各党各派”之誉
自从跟随王世杰进入国民参政会后,雷震的政治人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议事组长虽是一个事务性的官员,但在先后两任秘书长王世杰、邵力子 均无暇过问国民参政会具体事务时,雷震成了国民参政会实际上的大管家。1946年雷震出任政治协商会议秘书长,这是同级职务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项工作。雷震办事一向认真仔细,能力突出且善于巧妙周旋,受到蒋介石、王世杰等人的高度信任,同时也因工作之需与国民党以外的各党派人士频繁接触,进而成为他们的朋友,在当时获得一个“各党各派”之誉。
这一期间,雷震与青年党李璜 、左舜生 ;国社党(民社党前身)的张君劢 ;职教社的黄炎培 ,乡治社的梁漱溟 等,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关系。从黄炎培“国民参政会日记”中可以知道,雷震当时与中共代表有频繁的接触。1945年2月8日夜,周恩来、王若飞、王昆仑等人在参政会与王世杰、雷震等人讨论国共两党的团结问题;同年4月7日,王世杰、雷震设宴为中共领导人董必武等人饯行;毛泽东到重庆谈判时,参政会秘书处也曾设宴招待 。而蒋介石本人,每当在政治上意欲寻求与各党派之间的合作时,常常会利用雷震这一特殊管道,由他单线向各党派传递自己的意图。杨毓滋 在一篇文章中透露:“抗战胜利……这期间有政治协商、制宪国大、及行宪后的政府改组,一时之间,朝野接触频繁。
儆寰兄当时负责政府方面的传言人,最高当局凡是有咨商于民、青两党或君劢先生者,类多由其沟通协调,故儆寰兄每仆仆于京(指南京,作者注)沪道上,无分昼夜,有时在君劢先生所居上海范围内,即于沙发上和衣而睡……”雷震与各党派人士关系密切,除责任心强之外,更主要是能做到不偏不倚,真诚倾听,甚至仗义执言。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第二天,日军进攻香港。由重庆派往香港迎救有关要员的飞机,发生了接运孔祥熙之妻宋蔼龄宠物狗的咄咄怪事,引发了西南联大的一次学潮。这件事本与张君劢无关,可蒋介石听信他人诬告,将张软禁在重庆南岸汪山。张先生胞弟张公权时为交通部长,也无法解救。1943年,雷震听说内情后,挺身而出,亲自前往汪山予以证实,回来后据理力争,终使张君劢恢复自由,从此成了莫逆之交。不过,在国民党内部,也有人将雷震与各党派之间的这种友善关系,贬抑为“党性不强”,认为雷震总是在帮这些人说话。但对于雷震来说,这恰恰符合他本人的民主政治理念,只有站在“在野党”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无疑才是双方相互合作与信任的先决条件。
雷震以其归国学人身份投身政治,与有着“学而优则仕”传统的其他知识分子从政经历有所不同。如王世杰、蒋廷黻 等人,他们都是在获得相当学术成就之后才进入政界的。而雷震从一开始直接介入到中国现实政治的运作之中,其中固然不乏一些机缘与巧合,但最终的选择还是出于个人的政治理念,也符合他本人的志向与所学。雷震与左翼和右翼知识分子都能保持着一种彼此融洽的关系,这或许与他的往历背景不无关系。
在法制局服务期间,雷震就结识了杭立武 、周鲠生 等人;在教育部总务司长任内,与蒋梦麟 、胡适、傅斯年 、李济 等人多有接触;在国民参政会期间,与周炳琳、罗隆基 、梁实秋等人交往甚密……1941年11月23日,诸参政员与蒋介石会餐时,雷震原本安排罗隆基坐在蒋介石身旁,以便交谈。后因陈布雷临时调整,才被调至席末。此事说明雷震与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关系也相当不错。抗战期间,雷震兼任川康建设协进会主任秘书,参与筹备“工矿银行”、“工矿建设公司”,并代表官方任其董事,在商界中也有许多朋友。“这些人际网络多在其供职国民参政会期间建立,人际网络有助于他了解各方意见与工作进展,还有知识的吸收。故供职国民参政会,对雷震一生而言,是相当重要的经历。”
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一直为后来的研究者所关注。
雷震对国民党派系斗争素无好感,曾劝说陈立夫与张群、孙科、王世杰、陈诚、朱家骅等人搞好关系,强调只有加强团结,“则局势尚有可为”,否则必败。雷震一生交游广阔,朋友遍及各党各派,从未与任何一派发生过冲突,也未介入任何一次派系纷争,这在国民党内部还是少见的。由于雷震与王世杰的关系密切,王被划入“政学系” ,雷震又曾在张群主掌行政院时担任过政务委员,事实上很难脱“政学系”色彩,至少也是一个亲政学系的人物。但雷震本人则不同意这个说法:“我做了三十七年有半的国民党党员,对党虽无贡献,也未靠党吃饭,在党内始终是独往独来,未参加任何派系的活动,纵然无益于党,也未为害于党。
”国民参政会之前,雷震所接触的人物大都为党内要政,如陈立夫、洪兰友、钱新之等人。抗战时期,国民党面对复杂的国内外政治局面,为了团结一切可用的力量,并表示其尊重态度,遂成立了国民参政会。只是由于国民党在参政会中占多数优势,与各党派的矛盾十分突出,这都是基本的事实。雷震此时身为议事组主任、副秘书长及至秘书长,必须倾听各方的意见,并协调解决各党派之间所存在的矛盾和问题,包括对国民党与政府的批评和指责。至于广交朋友这一点,从某种角度来看,完全可视为雷震本人对推动实现民主宪政这一信念的自觉行为,雷震这样说过:“国民党中央党部从未命我做任何拉拢各党派或注意党派活动的工作,也未给我一点经费,我和他们应酬,完全是自掏腰包,我在参政会工作十余年,除了一点国难薪和配给外未领一文特别费,参政会的预算编得很紧,用钱非常节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