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山花袋
阳光自由地挥洒,所到之处无不充斥着安静与寂寞。我像在古都里徘徊的诗人般静静地走着。
一
日本桥一带当真沧海桑田,在那里已经不见昔日风貌了。别说江户时代,连脑海中要浮现清晰的明治时代风景都有困难。
沟渠的腐水早已不见岸边成排库房的洁白倒影。明明以前就是因为那些白房,这条脏水才能如诗如画……不过去年年尾,我走在那条桥上时,仍看见一艘运货的木船,载着成束的青葱、皎白的萝卜、翠绿的腌菜,无视呼啸而过的嘈杂电车与汽车,零零碎碎地摇着小小船橹,安静地往前划。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船,直到它漂走。
那条沟渠的水还是跟往常一样污浊,但河面上落下的蔬菜及船头影子,却隐隐约约指着阵阵涟漪的波纹水底,我在那儿仿佛发现了好久好久以前的昔日风景。在物是人非之中,在那场大地震后有时我以为早已化为废墟、饱经摧残的光景中,竟能品尝遥远以前的静谧,这对我来说是难以言喻的。这天,冬雾弥漫的灰暗天空,透着一抹不知从哪儿射入的薄阳,刚过上午十点的静谧,将不统一的铁皮屋屋顶及挂了晾衣杆的丑陋阳台全部笼罩起来。晾衣杆上还看得见翻过来的女用红腰带等衣物。
但话说回来,鱼市的迁移未免让这一带变得太过荒凉了。我知道用荒凉二字形容如今依旧热闹的日本桥,或许并不相称,不过那儿确实已不再掺有以前的气氛了。哪儿才有昔日的活泼呢?又要上哪儿才能找到那份蓬勃生气呢?答案是卖吃的摊贩。有一间跟以前一样靠桥的大店面,一如既往摆满了海鲜以及刚上市的蔬菜。到摊前吃寿司的客人络绎不绝,但如今用餐掏钱的人,超过大半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比起江户市的人们,这儿的熟客更多的是住在山手村的夫妻。难怪摊前胡乱摆了许多漂漂亮亮、哗众取宠的便当。一如三越百货之于乡下人一般,这里的古老气氛,也被这样的客人给蹂躏殆尽了。这令我感到落寞。就跟附近盖了许多铁皮屋一样,跟成排仓库的洁白永远无法再映到水面一样,跟晾着衣物的晒衣杆从大马路上一眼就能望尽一样。
二
某天我从大马路上走进以前的鱼市一看。
发现里头有玻璃窗、门、杂乱的阳台以及低矮的晒衣架。发现有一条直直的小巷贯穿了附近的两三条马路。发现像刚开垦的市镇般草率兴建、连绵成排的两层楼新房屋。我还发现这里到处都是空地,夕阳从空地照进来,余晖洒落在二楼小窗旁摆放的好几盆石榴类的盆栽上。这就是鱼市?是过去曾作为大都市肠胃的鱼市场内?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进过鱼市。若有熟悉内部的人带路,参观倒不成问题,但这儿非常混乱拥挤,想从外面进到里头参观是不太可能的。我在学生时代总是从桥的这一头往四日市的方向抄近路过去,当时有多人山人海就不必提了。若在路上磨磨蹭蹭,还会被人撞开。因此鱼市是东京最热闹也最难懂的地方,总是在我的脑中萦绕不去。如今化做废墟的感慨便更强烈了。
我走过河川旁的马路——这里曾经有间很大的水产店,鲑鱼、鳕鱼啊以前可是堆得琳琅满目,如今只剩冷清荒凉的道路。来到四日市的马路附近,接着朝小巷右转一看,跟以前一样,一间大型鱼板店孤零零地留在那儿。大概是因为附近都是铁皮屋吧,总觉得空荡荡的,以前这里都是成排的有着厚实墙面的库房,傍晚四点过后的阳光想照也不进来,如今却洒了到处都是。在格子窗上,在家家户户间的小巷里,在橡果旁,在自来水管涌出的水流中,在再次从驻足的女人身旁走过,步伐距离却与以往不同的红斑大型犬的尾巴上,在一点也没有过去江湖气息的小餐馆招牌上。阳光自由地挥洒,所到之处无不充斥着安静与寂寞。我像在古都里徘徊的诗人般静静地走着。
长久以来我对神茂的半月鱼板、弁松的星鳗都很熟悉,如今却再也尝不到它们真正的滋味了,我一面想,一面对这些味道随着周遭景色而改变、消失感到悲伤,在那一带徘徊了良久。
我忆起了大地震时发生的事。忆起了好多来不及逃出这一带的人成了尸体浮在水面上,忆起了即便努力挤上船,仍抵挡不住两岸的烈火。以前在巷口通往这儿的地方,我还见过一家卖山猪肉的店。
三
我想借这篇文章,描述距今四十五六年前的日本桥。当时正好是我出生后的九年又十个月,明治十四年的春天到秋天。当时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住在京桥南传马町一间名叫有邻堂、以出版农业书为主的书店。
我想起自己没有一天不通过京桥与日本桥。不是背着沉重的书,就是拿着有哪些书得入库的账本跑遍各地书店,而且每一间都很远。如今走过一看,做梦也难想象这跟那是同一条大街。以前这都市一旦下雨,便泥泞得水花四溅。屋舍大多是泥灰房,与面对京桥的银座新红砖区比起来,整条大马路阴森森的,路上还有按着喇叭的圆太郎马车踢起泥巴疾驶而过。不过从日本桥稍微往这儿靠右——也就是现在的黑江屋还是盐濑一带,有两间叫须原屋和山城屋的大书店,中间隔了两三栋房子,就像那种金字老店一样,挂着江户时代书籍图片一定会出现的大四角形招牌,但那书店却总有一股阴暗寂寥的感觉,只有两三名系着角带的掌柜看起来了无生趣地坐在那儿,从未见过有客人进去买书。跟那一比,三越百货的前身越后屋开在转角的店铺可就不得了了。现在这种建筑或许已经看不到了,但在古画里还是找得到。那是一间一层楼,有着长廊的店面,在附近都能听见店里不绝于耳,热闹的“喂喂”声。客人们也都坐在那儿排队。其实那是掌柜在命令伙计把这个端出去,把拿个拿出去的叫声,这样的声音形成一种节奏,响遍了附近一带。不只越后屋,在穿过本町通往浅草桥去的转角,还有一间比那更大的叫大丸的店,在那儿也有不绝于耳的“喂喂”声。
从日本桥往浅草方向而去,现在的主要干道是本石町,但在当时,本町通——也就是从现在的山口银行所在地转进去的那条路,是当时的主要干道,改成电车前的铁道马车会通过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很后面。我常常哼着当时的流行曲——“挨着脸蛋,挤上合乘车,哎哟喂呀,哎哟喂呀”小跑步通过那儿。
当时银座是用红砖盖成的新市镇,但从京桥到日本桥、眼镜桥(万世桥),一路上几乎都没有洋房。不过我记得只要来到这儿,在原本的二六新报社一带,就有一间叫朝日屋的巨大西式建筑。那里卖着一种叫可列酒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那栋雄伟的建筑(现在来看已经不怎么样了)在当时可是很引人注目的。
四
数年前我去北京,正阳门外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商家、摊贩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在路旁若无其事地吃喝,看着这一幕,我想起了明治初年的文化之多元,事实上在当时,日本桥畔一带的热闹与这并无二致。那儿有形形色色卖食物的摊贩,像是红豆汤圆、团子、金锷烧,路过随时来一杯的啤酒、黑轮、清酒,这些摊位紧挨着彼此连成一片。这么多卖吃食的店,不只在香味、形状、色彩上刺激着往来行人们的食欲,还有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像是“刚出炉,热腾腾喔!”,还有“好吃喔!好吃的团子喔!”能拉一个客人是一个客人。如今我都能清楚地想起,在大伞下,一个仿佛只在江户时代才见得到的大鼻子老爹,和他的搭档小伙计一起制作寿司。我想起了在江户桥畔,有个表演吹法螺贝唱祭文的场地,在那儿有一名矮个子的男人,周遭围了人山人海的观众。想起了摊贩上摆了许多水果,路过的小男孩大口啃着切成弦月状的西瓜。恐怕当时在来到日本的外国人眼中,就像现在的我面对北京正阳门外的熙熙攘攘一样,觉得夸张而野蛮吧。记得在法国作家皮耶罗狄撰写的书中,就有过一段相关的描述。
接着,我想起了刚满十岁的我,是如何被那些引人垂涎的食物摊贩立刻吸引过去。想起了自己竟然为此花光了身上的钱。想起了虽然也有其他两三样因素让一个小男孩堕落,但学坏的原因之一无非是为了饱餐这些路边美食。我还想起了,这条大马路上到处都是卖浮世绘版画的店,店里有挂月冈芳年的《月百姿》,也有挂小林永濯的《历史百景》。在浅草一带这种浮世绘店里,甚至还有挂类似春画的版画,害我吓了一跳,当时还没有杂志之类的娱乐,于是我待在那里站了好久,从浮世绘版画中悄悄窥看人生以及深藏在人生底层的秘密。但在江户时代,日本桥畔肯定没有那么混乱,应该是更井然有序。如此纷杂应该是明治初年所留下来的风气。那气氛——那种颓然的氛围令我怀念。
五
不晓得大地震后那儿怎么样了。我想起在大街与南仲通之间有条小路,还是小鬼时的我觉得有趣,常从那里经过。我总是从南传马町走约一町来到日本桥,接着立刻左转,钻进那条小路。当然,那是一条两人无法并肩通过的窄巷,我喜欢走在水沟盖上闲晃,或者偷偷观察住在这种下町的人们私底下的生活,趁女佣在狭窄的厨房里刷大釜或锅子,漂亮的太太捧着水盆洗衣服时,飞也似的通过。这条小巷穿过了一旁的马路,往另一头而去,至少从风月堂背面那一带,一路长长地延伸到白木屋百货前的马路。按照惯例,我从江户桥前往人形町时,总会穿过这条小巷。
地震前,那一带从以前保留下来的老房子就已经很少了,仅仅五六间。我每次从那儿走过,总会忍不住感慨人事变迁之快、时代推移之速。随着一个时代的转变,一种异样的氛围被酝酿起来,渐渐地在形式与感觉上都变了。周遭的风景也与人一起不同了。像是在通四丁目的北方有个大型钟楼,小巷对面是八重洲桥,这些在今天恐怕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不过,尽管那些房子拆掉了,还是有些老店零星地留了下来,教人怀念。风月堂正好在我工作的书店的斜对面,因此我总是一天到晚面对那写着小篆字体的门帘。往这一带再靠近一点,还有一间叫松月堂的点心铺,那儿有种叫红梅还是什么的、红红蓝蓝像小珠子的点心,店里的老太太总会叫我购买,不晓得那点心如今是否还在。
从丸善书店的另一头再走过去一些,转角处有间小小的荞麦面店,那里也是我非常怀念的地点之一。因为那间荞麦面店以前很大间,甚至还有围着栏杆的二楼,当时一过除夕十二点,那间店的领班们为了慰劳大家一年来的辛苦,便会请伙计们到那儿饱餐一顿。当时那条大街的除夕夜非常热闹,路上人山人海,不是现在可以相比的。路的两旁摆满夜市摊贩,放了许多盆栽,煤油灯的烟熏了整条街,呛人口鼻。
还有一次,我忘记确切的位置了,总之是在通四丁目那一带的南侧,我曾见过有人在那儿斜斜地立了一个大圆盘,以复古的格子窗为背景,在夕阳下用长长的刮刀频频搅动浊黄、泥泞的漆,这些如今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六
我渡过日本桥时,蒲原有明的诗总会浮现在脑海中。
天亮了,浑浊的溪水
缓缓散发出光芒,将夜幕
摇摇晃晃地冲走。
一如往昔的河雾,爬满了
市场成排仓库的墙。
天亮了——
墙影泛白地倒映在水面——
透进了暗不见光的水底——
汇入大河的浑浊溪水,
被海潮推送往反方向。
明治三十九年到四十年,当时日俄战争刚结束,有段时间诗歌比小说更风靡文坛,文学青年经常朗诵这首诗。我那时读外国文学读得废寝忘食,常常从我在本町工作的地方,跑到丸善书店取订购的书。那时的桥不像现在一样是铁桥而是老旧的木桥。“这桥实在太破烂了,应该改建才对。市政府难道没钱吗?”我们常这么抱怨。
瓜皮流过水面
还有瓜子与厨余——觥筹交错中
温热吐息阵阵,雾霭
不时锁住蓝色的香气
随消失的烦恼逐渐散去。
蜷着身子躲在河畔
桥墩满是泥泞
游女避人耳目的脚步
令桥的木板发出轧轧叹息。
将这首诗、这座桥与那幅江户名胜图里的桥相比,与明治初年卖吃食的及表演杂耍的摊贩占满桥头时的桥相比,与现在电车及汽车驶过的桥相比,再追溯到好久以前,与德川家康入主、开垦架桥时相比。相信任谁都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境。光是从有明这首诗的时代算起,这一带便变化剧烈。新的潮流不断涌来,改变了附近店家的外观,改变了橱窗的布置,漩涡吞噬了往日街道的模样,沧海桑田,只留下一丝残喘。然而过渡期依然是过渡期。不论基于如何缜密的计划来努力,还是无法轻易统整那儿的市容。中途甚至经历了一场将一切破坏殆尽的恐怖地震,令长久以来人类的努力付之一炬。那座桥因为是铁桥而没在火海中塌陷,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天亮了——影子染上斑斓色彩
晨曦没入浑浊的溪水
天亮了——世界大放光明
河岸鱼市成排仓库的
白墙——代表了我的心。
虽然现在已经不见了,但那成排的早晨里的白墙风景,仍留在那首诗中永恒不灭,安慰着我的心。我又再次高声吟起了那首诗。
七
某天我与N有了这么一段对话。
“以前那一带一入夜就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想到这儿就觉得好不可思议。”
“是啊……”
“而且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不过六七十年前……记得皮耶罗狄曾在那个没有蒸汽火车的年代,开车大老远到日光去,在那儿过了寂寥的一夜。他非常震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当太阳西沉,整个城市便一片黑暗,那佛陀之城,竟连一丝灯火都不见——书上写着他一面震惊不已,一面又赞叹其神秘,不过江户的大都市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有辻斩之镇、小偷之镇、罪恶之镇、妖怪之镇。”
“可是据我去年八十五岁过世的伯父所说,当时在各个地方,在现在的三越百货更前面一点的地方,都有用两文钱就能吃一餐的荞麦面店——另外还有摊贩,以及借其他店面的角落营业的小铺,这些地方都会点灯。而且还常有演戏的和说书的不是吗?”
“是啊。”
“在大马路上,也有一些提灯笼的,以及乘轿子甩着灯笼火光而过的。听说从远处看过去,那些灯摇摇晃晃的可漂亮了。”
“但现在已经很难想象那种模样了……都以为从前就跟现在一样灯火通明、热闹、人来人往……”
N说着,又想了一下:
“外国也是这样吧?我对灯的演变有兴趣。在外国小说中,就有描写到点灯的年代,在日本也是从火炬、木架灯台、烛台、行灯、电灯一路演变而来,相当有意思。”
“每次有新的灯出现,世界便又更亮了一点,可是一旦习惯,却又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真奇妙。”
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一直立在大街两旁的石灯笼。原来在当时,清洁夫会趁中午一一帮灯加石油,等到傍晚,点火夫便拿着顶端有火的长金属棍,一面小跑步一面将两侧玻璃灯的窗户熟练地打开,逐一点火。这在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我幼小的心中非常有吸引力。我还跟在点火夫后头一直向前跑。
“看着那些灯一个个往前延伸实在有趣……我小时候会一直盯着那些灯火自言自语——哇,已经点到那么远的地方了。”
“那就是从黑暗之都进步到今天的光明之都的过渡期啊。”N说着笑了。
八
十轩店在日本桥掀起一阵江户旋风实在有趣。随着时代变迁,连鱼市都已不复昔日风貌,但不论过了多久,这里却总能成为同样有特色的繁华商圈。其实硬要说这儿保留了江户时代的缩影并不恰当,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也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影响。而且据我所知,十轩店也曾经一度非常没落,三月摆女儿节娃娃,五月挂鲤鱼旗甚至被嫌弃得像古时候的陋习,有段时间,人们对这些根本不屑一顾。我对那时代还算有些了解,印象中是明治二十年到二十五六年的事。听说当时许多人改做其他生意。现在很多银行、公司就是当时改成其他店面后延续下来的。
然而物极必反,少了西洋舶来品就活不下去的人,突然变得保守、怀旧起来,这对那条狭窄的商店街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也渐渐为那一区带来了新的朝气。记得商家也不再卖古早味的东西,即便是古早味,也会加些新创意再卖。但女儿节娃娃啊、鲤鱼旗啊毕竟是古典工艺,近代所带来的繁荣很难运用在它们身上。可是每到三月、五月,那种充满特色的热闹在那一带出现,对外国人而言可就有趣了,甚至成了一种如诗般的美妙风景。
江户人、江户家庭这种感觉,愈往本町里头去,保留的气氛愈浓厚,但那里已经没落了,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而留在十轩店一带的江户人们,因为有许多接触新事物的机会,因此生气蓬勃,就跟女儿节娃娃与鲤鱼旗脱胎换骨一般,酝酿出一种新生的感觉,令人愉快。我们或许能在那儿遇见了一位融合了古代江户之娇俏与如今东京之艳丽的美女。或许那里也会出现拥有新江户感觉的家庭。从这层意义来说,我很喜欢那一带的氛围。
从那条大街进去没多久的田月果子也令我难忘。不止点心好吃,那附近依然活跃的昔日江户气氛也教我怀念。还有那稻荷寿司虽然已经跟不上时代,但有些还是满有趣的。很久以前,我曾经与人争论过日本桥的稻荷寿司与千住大桥头的稻荷寿司孰优孰劣,但那也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
虽然离日本桥一带的题目有些远,但我还是想将眼镜桥(万世桥)附近的模样顺便记录起来。那座如眼镜般拥有两个拱形空间的石造桥,不但登上了明治初年的锦绘,还成了新东京的名胜之一,乡下来的人们都对它啧啧称奇,不过现在那座桥与它的位置全都变了。知道那里以前模样的人应该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像我这样的人,时常在现今万世桥北侧的栏杆前停下脚步,缅怀当时的风景。
我回忆起当时桥上非常热闹,过桥后有个肮脏的公厕,要出桥去上野那一带时,我常在那儿上厕所,那里还有一片防火空地,稀稀疏疏的柳树绿叶随风摇曳,那片防火空地是因为明历大火才规划的,正好地震后需要许多小公园,因此有名的桥头一定都会兴建这样的广场,广场上有许多摊贩与杂耍表演,有时还有沙画摊、算命摊,总会吸引大批群众。渡过这座桥到另一头,就是中仙道旅游最初的出发点,那儿有马车行,有好几辆马车并列,从越后、信浓、上野一带来的人们都把这儿当作通往东京内部的门户,往来络绎不绝。我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傍晚气氛笼罩下的马车、白色的棚子、马儿厚重的腹带及携带大型行李的疲惫旅客。交通的变化令那一带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使我不禁感慨万分。通过眼镜桥后马上就能转进的讲武所小巷,在当时是很热闹的。住在那儿的人们,以及在路上行走的女子,都带有古代江户的气质,卷起一种浓郁的江户氛围。以前我很喜欢在那儿散步,喜欢通过眼镜桥,穿过小路,从有一座大时钟的宽敞大道出来。虽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记得在要进那座广场的地方的左边,立了一个大型的海报广告广告牌,当时极受欢迎的尾崎红叶的《伽罗枕》以及幸田露伴的《髭男》就并排在上面,还上了《读卖》的报道。那应该是当时最早在大街上宣传小说的海报广告牌。
我们年轻的心,在当时已经向着这类新文学波澜起伏。如今我都还记得,每次经过那儿,我总会怀着不可言喻的憧憬,在海报广告牌前停下脚步。
十
我想起在本町的公司上班时,常为了到通三丁目的丸善书店而经过日本桥。那对我而言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我常趁吃完午餐后抽烟的时间外出,然后在丸善书店还没改装前的昏暗书架中搜索。也不介意手和脸沾满灰尘,总之就是一股劲地找。因为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偶尔会放在教育书群中,而地理书架上也会混入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西伯利亚为背景撰写的短篇小说集。我常在那儿挖出一些罕见的新刊物,然后抱着那些书笑眯眯地满载而归。
至少在丸善书店的二楼,可以看到最新外国思潮的书籍。如今想来,这比偏僻乡下的文学生在小镇书店摆放的杂志与书本中一窥东京中央文坛还要更虚无缥缈,但为了吸收外国新知,除此渠道之外别无他法。我透过这个书柜,认识了阿尔丰斯·都德,认识了埃米尔·左拉,认识了列夫·托尔斯泰,认识了易卜生,认识了比昂松。买下保罗·布尔热的短篇集Pastels of Men时,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反复摸那本书的书衣不知摸了多少遍。令我难忘的,还有莫泊桑,当时丸善书店进了好几本美国廉价版,打电话通知我,我因为没钱,还硬是跑去出版部拜托大家帮忙筹钱,再慌慌张张地赶去丸善买下。记得那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六月中旬,当时在日本不止没什么人知道莫泊桑这名作家是何许人也,就连我订的红黄色美国廉价版都是日本首度引进。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高兴得直发抖,在半是库房半是洋房,将那个时代的不协调、不统一直接体现出来的大街上,淋着梅雨一步步走着。
不论是自然主义、颓废主义、人道主义,还是新浪漫主义,全都能从那一间书店的门口进来,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就这种形式而言,说那条日本桥的大街与我渊源深厚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硬要说起来,我并不是那种喜爱逛街,到处吃遍美食餐馆的人。因此我对日本桥一带并不知之甚详。像是寿司、天妇罗,这些我都不太了解。即便走在美食街木原店或浮世小路上,我也搞不太清楚有哪些餐厅。唯有透过丸善的书架,接触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海外思想,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地方。我到现在也时不时会想起当时的事情。
十一
从通四丁目的转角进入一条小巷,有一间安静的房间,我们在那儿聊了这番话。
“要是连这里都没落,大概就完了吧?”
“啊?”
以前,M曾在这块土地上红极一时,各个舞台上都能见到M的舞姿,现在她成了这里的老板娘,倒令我觉得有些寂寞。尽管她的仪态与声音仍保留了昔日年轻时的风华,身上也蕴藏着过去娇艳美好的气质,但从那刻意穿得朴素的打扮中,还是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届时又会到处留下跟广场一样的地方吧?”
“相信这里还会继续变的……虽然也不晓得实际上会如何。”
“真麻烦。”
“确实很麻烦……这里还是恢复成从前的模样比较好。”
“是那样吗?”
我请她帮我斟酒,“记得在地震隔年吧,我正好来这里办事,当时我就觉得这儿的人实在了不起,嘴上虽然抱怨,却立刻将家园复兴起来。那时我还想,真不愧是女人啊,古人都说女人的头发具有千钧之力,确实不错!”
“才没那回事呢。”
M落寞地笑了。她的笑容中掺杂了许多事物——包括在情路上历经风霜的人才有的寂寥。“但若不那样还真伤脑筋——”
“果然,女人的力量是很伟大的。男人则是即使自己陷入困境,也会为了可爱的女人奋不顾身……”
平常,她总会说:“原来你还知道。”这类的话敷衍我。但这次M什么也没讲,只是笑着保持沉默,害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刚才听M透露——“他是三年前过世的……老实说,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常听上了年纪的大姐们说只能等时间过去,现在我懂这份心情了。”她说着回忆道。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你和旦那是何时开始交往的?”
“我们在一起十五年……分开的原因很单纯……”
“为了什么呢?”
“胃溃疡,吐了很多血,立刻就走了。”
“真可怜。”
“希望有机会再跟你多说一些。”
以前的事我多少听过一点。一名风流韵事曾一度登上报纸的帝国剧场知名演员,也是两三年前在舞台上猝死,匆忙离开人世。我既知道这件事,对M便忍不住更心疼了。
十二
“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年轻!”
M对这句话肯定不会置若罔闻。
或许是其他包厢都没客人,正好有空吧,M静静地坐了下来,向我娓娓道来。地震前后,她这儿的姑娘似乎也换了不少。“哦?她不在了?去哪了呀?大阪?那边也有不错的人嘛。”这样的对话一直接连不断。
那天不知为何,M特别多愁善感,仿佛换了一个人。曾经她是个妙语如珠、幽默俏皮,认真且活力充沛的艺伎,如今这些气质都不见了,只剩下认真与感伤醒目地保留下来。这个女人一段一段地诉说,说她生于深川,在下谷的三筋町长大,之后又到了赤坂。就跟桥与建筑物的变迁一样,这个女人的一生同样有艰难、有意气风发、有恋爱、有生活。
“我在那里过得不太好,来到这里之后发现适合卖艺,转眼间便在这儿变成老太太了。”她说道。
“你应该不认识红叶吧?”
“我没见过他,毕竟那时都是八重姐在接待。若是姐姐,我想她一定认得……”
我们又依序聊了镜花兄、后藤宙外兄,以及最近的长田干彦兄、水上泷太郎兄等。还聊了藏田屋这家餐馆的匾额是鸥外渔史写的。这儿的烟花柳巷被大街的熙来攘往及混杂掩蔽了,显得不太起眼,不过一旦进到里头,即便是白天也能听见三味线的声音,有雅致的二楼,也有小巧漂亮的院落,是个令人不由得忘却烦忧的地方。我又再次想起了镜花兄曾经喝得酩酊大醉,从仙女香一路游荡到京桥一带,直到天明的逸事。
“认识的艺伎似乎都已经不在了,感觉空荡荡的……果然只要一有事发生,就会不断有人离开,连S都走了,太寂寞了。”
“但会留下的艺伎就会一直留下。”
M说着,将一旁的印刷品拉了过来。
硬要说起来,这里的气氛还是静一点比较好。这与河对岸、井之头、丸子园那一带的安静不一样,是布满在拥挤中的静谧——是闹中取静,再换句话说,就像是一切都妥善安排好之后,独自一人沉淀下来的宁静。食物也是,三味线与歌声也是,总是令人感到安心、能让人平静地坐下来。此时,我最先指名的H说了声“晚安!”进到了包厢里。
十三
八重洲桥消失虽然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却已经没人想得起那里曾经有一座这样的桥了。它位在通四丁目上有一座大钟的那条大街一直往右走的地方。那时我住在牛込,总会通过九段、穿过丸之内,渡过那座桥朝大街走去。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我经常去槙町北中通的老杂志店。当时外国画刊附录上的铜版画常被当作装饰品,而且卖得很好,因此像这样的外国老杂志店开了一家又一家。那么这些杂志与铜版画中又有些什么内容呢?通常会穿插当时在国外受欢迎的小说。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这类书,我也是后来在那边买的。那里还有威廉·布拉克、安东尼·霍普的作品,以及维克多·雨果的书。
我想起了丸之内有多冷清。乳房状拉环的大门,低矮的围墙,装着破损的大名府邸格子窗的长屋。想起了那里的路很长,下雨时不但路况差,还会水花四溅,打伞根本没有用。记得那里还有司法省和法院。我每次通过那儿,到八重洲桥上时,总会放松地叹口气。因为那里正好有一片美景。古老的河堤上,不只有松树巨大的根蜿蜒盘踞,还有浅绿的枝丫在壕沟水面落下美丽的树影。我有时会爬上那座河堤,坐在那棵松树的根上,让腿歇息一会儿,一面眺望周遭的风景。有一个出生在槙町,和我同年的女生,她跟我聊过:“这样啊,原来你也会爬上河堤……那一带有很多笔头菜和蒲公英,小孩子常爬上去呢。但我是家中的长女,爬上去经常挨骂。所以那时我明明要去河堤,都会说要去山里采野菜,毕竟那儿也有很大一片原野可以采。”
物换星移实在不可思议。一如河水化成浅滩,都会繁华的漩涡也不断在改变。才想着那儿有漩涡,不知不觉又卷到其他地方了。才刚以为没落了,结果又繁华起来了。世事变幻莫测。就像奈良的都城旧址如今已成了麦田,日本桥及三越百货一带的热闹繁华,或许某日也会再度化为原本的荒野。若因故迁都,我已经可以预见那儿立刻就会荒废了。
十四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会在除夕夜或前一晚,从万世桥沿着大街一路走走看看,当作一年下来的乐趣。反正今年也过了,即便过得不顺心,也算是通过了一个休息站。这样的心情总能令我沉淀下来。我静静地走在柏油路上。
灯泡的光照亮在正月注连绳的竹叶上,店家忙进忙出,我踩着安静的步伐,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无所牵挂,即便有担心的事,我也先将它束之高阁,那一晚什么也不想,就像个人生的旁观者,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详自在的人,静静地、悠闲地漫步。而且我也没有想买什么或想吃什么,就只是在灯光中叼着烟草吞云吐雾地走着。
这是低回——一种人生中的低回。愈是接近岁末,人生就愈难清晰地在我心里浮现。这并不代表我平日没在思索人性与人生。反而我的个性总是无时无刻思考着人生。但身在那漩涡中,实在太难静下心来进入出离的境界。各式各样的杂念马上就将心给搅乱了。因此对我而言,这样的低回意义重大。我在各个角落停下脚步,在橱窗的灯光前停留,在日本桥的栏杆处驻足良久。我带着一颗平静、波澜不惊的心,望着在那儿忙碌地来来往往的人们。
我一路直直往前走,几乎都靠右侧。然后一定会在我小时候就有的邻堂前停下脚步。我曾经想过要不要登门拜访一下。因为老板夫妻已经过世了,而当时十八九岁的长女还活着。但即便我报上名号,我也不敢肯定她是否记得那年的小鬼六藏。这个疑问总是令我从入内拜访的念头中折返。
踱过京桥后,我一定靠左走。
某年除夕夜,我突然深深体会到我活在世间的意义。那是明治四十二三年的事。我身强体壮,酒量不错,正值盛年,我的作品备受世人喜爱,这真的是过去那个系着角带、踩着草鞋,背着沉重的书本,气喘如牛地走在大街上的小鬼头吗?一思及此,我突然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现在正好碰到了人生的巅峰,身体充实得仿佛都要撑破了。
“太幸福了,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我在心中如此呐喊。
在那条大街上,我发觉自己清晰地掌握了人生的节奏。那里头有好多个我。娶了妻子的我,有了孩子的我……如今我都还戒不掉在除夕夜散步的习惯。
十五
我去看了三越百货的新馆。那是个安静明亮的初夏上午,我跟着人潮,搭着手扶梯到了七楼,再从那里上到顶楼的花园。
阳光闪耀下,杜鹃花艳丽地绽放,蜗牛造型的喷水器静静地将水花洒向两旁。花花草草又红又黄又紫地缀满周遭。我的心又再次忆起了我们年少时的事。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若觉得无聊、闷得慌,就只能特地跑去上野、芝公园啊之类的地方,如今在市中心也有花草可赏了。只要搭上电车,立刻就能沐浴在这明媚的日光下。来到这儿,坐在长椅上,即便有些无聊或心里有些牢骚,也很快就忘了。路过时还能顺道进去看一下,四处欣赏欣赏,散散心。像这样的花园建在这儿,可以说是大都会才有的福利之一。
可以跟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也可以轻松地相亲,能当成小说场景的地方肯定也不少。我一面想着,一面四处转来转去。那时我突然忆起了在三越百货当常务董事的滨田四郎兄。我与滨田兄在本町曾经共事。那已是距今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编辑了《太平洋》这部日本最早的画刊。滨田兄当时刚离开校园,运用他走在时代尖端的新知,负责这部周刊的经济专栏。当时,滨田兄就常提起这间百货,还说广告的概念在日本尚不普及。当时我对这些领域其实并不熟悉,也就随随便便听了过去,如今想起来,滨田兄在当时就已经对这些了如指掌了。时代的变迁实在有趣。而在面临变迁时成为先驱者,则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改革需要人负起重任并稳稳当当地执行,但站在前面暗示、指导其实更为重要。
我往下一望,有用钢筋水泥建起的大房子,有已经盖好一半的建筑物,有地震后留到现在的成排铁皮屋,这些建筑乱七八糟地构成一幅鸟瞰图,在眼前扩展。我想着过去的事,又思考着将来,一时无限感慨。这幅图,就是明明清楚,却又不知未来将如何的人生面貌。我环顾了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