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页数是数不完的。不管多少次,随时间翻开新的一页的话。安琪。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名字早已模糊在岁月里,我现在也只能用安琪来称呼了。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很小的城乡结合部里,在一条水泥路边上。幼儿园特别近,五十米的样子,每天我都是自己沿着路边去上学。后来跟安琪认识后,每次她妈妈送她去上学路过我家时她都会来叫我。久来久之,一去二来,安琪的妈妈就跟我母亲成熟人了,每次来都跟我妈聊两句,让我和安琪一起去上学。那时放学后,我总是盼着安琪家里人晚来。因为那样我就可以牵着她的小手让她先跟我回家等着。
那时幼儿园老师在放学前总喜欢带我们做一个跑接龙的运动,就是所有小朋友前后接成一个大圈跑。
“大家把外套脱一下,我们接下来要绕着圈子跑接龙啦……”
我在秋天总会穿一件妈妈织的海军蓝奶白领子的毛线外套。活动结束小朋友们穿外套的时候,安琪总不让我自己穿非要帮我来,白皙的小手搭在我的心口轻轻的动。安琪一本正经我也只好站的一动不动。闭上眼睛感觉心跳像跟着她的小手跳,胸口有点紧紧的。
“好啦,回家啦~”相互牵着的手以及那扣错的纽扣。
很多次,手拉手走在乡里唯一一条平整水泥路上,笑声交染,追逐打闹,嬉戏,王子公主,不过如此。牵着的手都捂出了汗。“唔,有点热了”安琪擦了擦额头,又伸直手臂用汗津津的手掌去盖住那太阳。我看着她那被红日映透的白皙小手,“嗯嗯我俩挤得太近了,怕热的话你先松手,我要多握着你一会儿”“唔,不要,你不松我也不松,我要热死你哈哈”那时我认为这股来自彼此手心的热给了我的小小心脏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温度。黏住了,腻腻的,晃呀晃,放呀放不放开。夕阳西下。两小无猜。
但我知道的,最热的融化我心的并不是那时的手,而是她强忍着的热泪。
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我与她一起滑滑梯,不知疲倦。她在前,我在后。偏偏那时,吃午饭的小铃铛响了。那种不通电的铃铛发出清脆风铃声却如厄运的丧钟。只有这件事我记得入骨。快滑到底部的安琪听见屋里老师在喊我们的名字,一着急,两只手臂开始扒着滑梯的一边想要慢下来,而后面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这样直直的从后面一把推向了她。我的安琪就那样翻下了旋转滑梯。她一声闷哼右臂先着的地。我跑下来看到流血的安琪时,她痛苦的跪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疼的她眼泪直流。顿觉整个世界都在坍塌。人流血了就会死,而我的安琪被我害的就要死了。我当时就吓哭了。而安琪艰难的挪过身子,明明疼的淌泪还笑着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她没事,一边用那微颤的手帮我抹眼泪一边哄着不争气的我,“哭什么鼻子呀,真是的......”滚热的手,自顾自落下的泪,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二十出头的女孩划破了点皮都会叫个不听,哼哼唧唧的要让人哄个半天呢。那次为我拭泪的掌心,相比之下男女间的热恋也会苍白无力。
安琪被送去了医院。我在悔恨中熬过了没有她的那半个月。那些天我总是坐在小板凳上呆呆望着家门口,等着不可能出现的安琪,幻想着她还能蹦蹦跳跳的跑进院子里来,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和我一起去上学。而每次都是被妈妈催促着赶去学校。当你把每天见一个人说几句话当成了一种习惯,那么,所以成长是一种撕裂般的痛苦,我们不断忍着疼被动的失去昨日的习惯,去迎合明天的新习惯。
老师再把打着石膏的安琪领来上课时,是快要放学的时间了。她站在那小小的门中,光从她的背后满溢而出给她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浸没在那样的,逆着光,她的身子暗暗的,脸也暗暗的,但我那时看着她隐隐约约的嘴角,觉得那时的她是在温暖的笑着的。是啊,这样的安琪怎么可能会死呢,谁有资格会让这么美丽的她消散呢?
老师在门口拍拍手,喊:“你们快来看,是谁回来了?”安琪应该是幼儿园里最可爱的吧,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安琪你回来了!”“安琪我好想你!”“安琪你还没教会我拼七巧板呢!”......当所有小朋友欢呼着跑向她时,我一个人远远的看着,手里的积木颤抖落下打乱了快要拼好的小房子。悄悄远离人群,走到后屋蹲靠在木马后面,缩着一团躲着不敢见她。安琪没有死我是很开心的。但我害怕她见了我后叫我走开以后不要再和她说话了。我独自悲喜交集时,突然周围响起我的名字。
“小君,你在这儿干嘛呀?安琪她在找你呢她”有几个小伙伴跑来了。“是啊,安琪刚刚一直在问我们你去哪儿了。”
我不知所措的站起来转身时,就又跌进了安琪那深深的眸子里,安琪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张不开口说一句话。安琪还是那个安琪,即使打着厚厚的石膏,缠着绷带,她还是那么好看,那么温暖。“跟我来。”安琪一把拉住我的手打破了沉默。“你们要去哪儿啊?”“我也要去”......安琪拉着我飞奔,而有意思的是老师在那个时候居然把其他小伙伴叫住不让他们跟过来。
安琪带我跑到了我们之前说悄悄话的地方——幼儿园的后屋没有完全跟前屋的围墙砌在一起,那里有一处一人窄的缝隙。我俩挤在一起,额头都快要贴在了一处。靠这么近,安琪比我高一些。我
“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呀”
“你打我几下吧......”
“才没有~根本就不怪你,可爸爸就不信,非说是你干的真气死了。”
安琪跺了跺脚。
“这是我住院时别人带的饼干,你看我给你留了好多......”
看着我不为所动低着头的样子,只是紧张兮兮的看着她的眼。安琪噗嗤一笑:“真是的,还不信~来!拉勾~”我们额抵着额,一起低头看着
拉完之后还谁都不肯弯开小拇指,你拉过来我来过去的没羞没臊……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恐怕人也只有在那个年纪里,才能做到不顾一切。不计成本。不顾一切的掩饰自己的痛苦。不计成本的给予朋友快乐。
后来,安琪搬了家。没有在这里念完幼儿园。她应该不知道她走后我有多孤单多难受。或许是之前甜过头了,苦药包裹的灰色童年。我失去了我的幸运星。走在聒噪的蝉鸣声中,热浪滚滚,干燥的孤独。我睁不开双眼,浑身脱力。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后来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她,随着日子的推移,我想起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在我快要彻底忘记她时,大学里千篇一律的一天里,我在同一间教室同一张桌子上连续睡了三节不同的课。梦里我又捡起了旧事,又看到了那天又痛苦又流泪又笑着哄我的安琪,我依旧像以往一样,梦中想要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落下,可每次都是不可触及。不知道她现在成了怎样一个女孩,又在哪里温暖的笑着,在跟谁说着悄悄话......第一次和安琪说话时,我们隔着绿色矮矮的小长桌,她坐在那头,我坐在这头。我看着她专心搭小房子。觉得她好好看哦,一定是个好姑娘。于是我就把半个身子伸出去趴在桌子上,双手支着下巴看她一举一动。她偶尔看我几下,笑笑,手里的动作也不停下。终于我忍不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她终于停了下来。给了我这整个世界的微笑,温润着笑意的小嘴微张微合。空间从四周渐渐模糊,冷却,淡去。
你说什么呀安琪,我听不见。
“我叫……”最后她的脸和声音渐渐模糊,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突然她就出现在我的下方,要坠下滑梯,回头叫着我的名字,我努力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她,可如隔深渊,怎么也无法触及她的手,像断了线的风筝,越来越远,怎么也追不上。和你在一起时我以为我是和你一样是天使。而你消失的那刻,我发现我的双臂已没有你的翅膀。只剩我在孤独的坠落。不停的下落。
等我醒来时,教室已是空荡荡的,最后一节课后人都走光了。留下的只有窗外藏头的夕阳,桌上流的一大摊亮晶晶的口水,耳边lot to learn孤单的纯伴奏而已。我就那样半个身子半张脸平贴在桌子上,90°的姿势趴的僵硬没有知觉,金色的落日照进来把教室斜割成两半一分为二,还一点一点往窗外的天边褪去。靠窗坐的我沉浸在最后的阳光里,无力的眼神空洞着远在天边的云。红色的淡淡的。仿佛回忆也被印染成了不朽的金色。
在这心里就只留下我一个。安琪。
再也回不去。即使我再见到她。是啊,就算我于茫茫人海之中受神指引般的再见到安琪,我该说什么呢,那段日子相比之后的二十多年显得多么短暂脆弱多么微不足道啊,陌生的脸庞下是更陌生的心。我感谢这个世界让我目睹过感受过美丽的事物,但我们彼此都不再是彼此。
所以说有些东西啊,你就在心里为它留下一方空间,让它保持原样就够了,不要去找,等你找到了,往往你发现它不是它。这世间最冷最暖的东西,或许是人情,但最残酷的呀,一定是光阴。离人推杯换盏意难尽,再见故人非故人。
安琪离开的那天在一个不合理的一天,和一个下午。我父亲把我带去旁边镇上的叔叔家。大大小小的鱼塘。成片结果子的树。钓鱼,瘪着嘴发现咬钩的又是王八,气的把它甩回塘里,拎着根棍子东摇西逛,欺负猫猫狗狗,上树,挤在叔叔的腿上,开高高的叉车巡视那些黄土堆,矮灌木,长长的水渠,像个土皇帝。我疯玩了一天。晚上在超级大的黑陶水缸里游泳冲凉。夜晚有电风扇和夜风一起吹拂白纱蚊帐。
我以为我第二天可以去找安琪好好的夸耀一番。
我在那满是梧桐木的旧乡镇府大院里。多少次在那儿穿梭蹦跳捉迷藏欢笑,多少次被小虫咬出小红包。
我再去安琪家时只看到空空的一件大屋子。空无一人。安琪不会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我来找她是蹦下来就紧紧的抱我直到喘不过气。一地散落的废纸,我沮丧的摸着那漆成绿色的墙,扣着那些起壳的墙皮,看它们一片片剥落。嘴里无助的哼着,这次不知跟谁撒起娇来耍起无赖,想哭又哭不出来。
这次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安琪捧起她的红色方格裙帮我擦眼泪,逗我说“爱哭鬼~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玩啦”说着把手被在后面转身装作要走,我耸着肩摆着臂哭嚷的更大声了“我不嘛——”,她只好急着跑回来蹲下来和我蹭小鼻子:“好啦好啦,逗你的啦,真是的……”
隔壁老奶奶颤巍巍出来,拐杖敲敲地:“别喊啦,那家人昨天搬走了……”这次我没有干哼了。“啊呀你这小伢子,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奶奶没凶你啊……”一定是墙灰进了我的眼。
在那儿不知疲倦刨土坑。手磨出了血泡,血泡磨烂了后又露出粉色的肉。我还在那儿蹲着毫无感知的挖着。到月亮模模糊糊的爬上头顶的枝梢间。远处听见母亲在长长短短喊着我的名字。我不想应。母亲终究在树林里找到了我。“你在干嘛啊?!”她拽着我我拼命的不想走,眼泪就流啊流。等我想站起来时,我发现由于蹲的太久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母亲把我背上背往家的方向走,在背上我问母亲安琪去哪儿了,“去镇上了。”“我们家为什么不去啊。”“哪来的钱呀。。”“钱?你不有吗”印象中母亲买菜递给小贩的那张四四方方的油乎乎的纸,总是脏兮兮的样子。而母亲有个雅士利奶粉盒装这些东西。原来没那种东西是不能到处乱走的呀。“行啦行啦,以后你要靠自己去好不好?”“好!”我以为这就是母亲默许我去找她了。事实是那时候的母亲在街上的裁缝店干活,一个人做几个人的工,晚上还会带一大包布在家里踩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转啊转。我是怎么发现的?一天晚上我突然听到尖叫醒来,老旧昏暗的浊黄灯光下看到母亲捂着自己的手指,转过身微颤着嗓音催促我赶紧睡觉。十指连心。针头贯穿手指,应该和穿心一般痛的吧,妈?
那时我对父亲非常陌生。街坊邻居在我母亲前一说就说你家男人又出去闯荡啦?事实是他是在外面挥霍爷爷剩下的一点钱而已。
实际上这条唯一连接最近的上派镇的水泥路是我们那儿修的最好的路了。多少次,累的蹲下来的时候
第一次我走到侯岗的爷爷家的时候,因为一开始跑的太凶了,我感觉浑身的肉都要掉了。在爷爷家吃了晚饭被送回去了。
第二次累在了半路上。坐在路边。一个蹬着三轮车的伯伯停下来问我,“你是不是小桂芸家的伢子?”那次我坐着那辆感觉破旧的比骑的人还老的三轮车一晃一晃的回来了。
第三次我跑到了大爸爸家,把他吓坏了训了我一顿……
我以为我走的一次比一次远总有一天能找到她,直到最后一次走到金岗头,在那儿看到了丢了孩子疯了半辈子的李疯子。我绝望的回去了。我当时只是可笑的被他吓回去了而已。那时想这个疯疯癫癫四处乱晃的人真是可恶,作为我的障碍一定某一天要打跑他。回去的路上,那之后的我都是魂不守舍的。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地方,和父母搬到了镇上。我兴奋的搭着搬家的车经过金岗头的时候,从窗外又看到李疯子在跟人嬉笑着要吃的。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现在我要去找安琪了,他不再是我的阻碍。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镇上’,而这是母亲没有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