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话,沈佑并没有说出口,其实他心中隐约觉得顾恒之的死,实际上是冲着自己来的,从顾氏一族被连根拔起,再到这次北陵宣战,平武侯何镇之子突然暴毙,何镇病倒,无法带兵上阵,再到如今圣旨下达,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他,终究在沉寂十余年后,重披战甲,领兵出征。
沉吟良久,沈佑缓缓地说道:“十五年前,你莆一出生,双亲皆亡,彼时因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皇帝的猜忌之心达到鼎盛。为了让你能够平安长大,爷爷不得已,乞骸骨归田,将广平卫的军权交给了何镇,这次本该他挂帅出征,可偏偏他的独子突然暴亡,至今死因成谜。一月前,北陵使者来访,本意是为了商议两国互开榷场之事,没曾想竟酿出此番祸端来”。
说到这里,他双手握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言道:“月明,如今你已及笄,长大成人,爷爷总算对你父母有了交代。此番出征,凶险难料,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你知道了,想我沈氏一脉,传承近百余年,血战沙场,守家卫国,子弟几乎殆尽……”。
眼中隐有泪光闪过,沈月明早已红了眼睛,青砖黑瓦的祠堂,清冷悲怆,供桌上累累的神主牌位,只觉得漫天血腥扑面而来,沈氏数代子孙用热血和尸骨堆积出来的赫赫功勋,究竟值不值得?
“孩子,你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出生,才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其实不然”,沈佑沉声说道,“临盆当日,你母亲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已身中剧毒,油尽灯枯,若非你姑祖母在宫中接应,恐怕你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他面露悲伤,眼角发红,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沈月明闻言,浑身一震,原来母亲居然是中毒身亡,可她即将临盆,为何还要去皇宫?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看着孙女悲愤的目光,沈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父亲其实是,自杀而亡”,想起自幼聪慧却早夭的长子,他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落下一行清泪。
沈月明惊闻当年惨事,忽觉一阵眩晕,她伸手扶住桌角,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泪眼摩挲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究竟是谁?”。
沈佑苦笑两声,闭上眼睛,言道:“皇宫之中,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朝中重臣家眷,又能够明目张胆地实施追杀,还能够让你姑祖母如此忌惮的,能有几人?”。
皱紧眉头,虽面色如纸,沈月明的脑中却快如闪电,转得飞快,“难道是,陛下?”,一个清晰的念头脱口而出,可是,他为何会杀害母亲?
沈佑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当年陛下继位之初,便遭到了诸多质疑。很多人都说他名不正言不顺,是靠阴谋篡权才得到了皇位,不久后还发生了五王叛乱的事情。若不是圣文皇太后和贤亲王,以及我等一众老臣的力保,陛下想要坐稳皇位,怕是不易”。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宫中流传了一种说法,而且愈演愈烈,说是陛下矫旨继位,听闻先皇另立有皇位的继承人,还将真正的遗诏托付给了雪衣侯的后人”,沈佑神色凝重地说。
沈月明闻言,惊讶地说道:“雪衣侯?”,这是一位极为神秘的人物。据说大显立国之初,雪衣侯与开国帝君燕双澜并肩作战,四处征讨,历时二十余年,终于创下不世基业。澜帝感念雪衣侯的扶助之恩,欲册封他为世袭罔替的一字并肩王,却被他婉言拒绝,最后雪衣侯辕帐封印,携美归去,从此退出朝堂和江湖。
雪衣侯的大多数族人归隐山林,不再过问朝中诸事,但许是兄弟情深,两人约定,每代雪衣侯均会派出一两名亲传弟子转入暗处,负责培植和训练皇家的密卫,匡助历代大显帝君。
“月明,你母亲衣如雪,便是雪衣侯的亲传弟子”,沈佑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
沈月明陡然抬起头,目中满是恨意,沈佑知她心中所想,放缓声音说道:“你母亲曾亲口告诉过我,当年先帝的确立下传位诏书,上面加盖国玺大印。这份遗诏原是她的师兄冒死从皇宫里取出,交予她手。可惜后来走漏了风声,被皇帝所知晓,就连太皇太后也派人前来索要”。
长叹一声,沈佑叹道:“你母亲不愧为雪衣侯的弟子,一生忠义磊落,巾帼不让须眉,她曾规劝太皇太后,说往事已矣,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宁,何苦再生事端?若是战火一燃,又将会有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尸骸遍地。因此,她并没有将遗诏交给太皇太后”。
“谁知就在她临盆的前几日,正逢太皇太后的生辰,宫中传来旨意,命你母亲前往皇宫朝贺,你母亲素来聪慧,隐约觉得事情有异,便提前做了安排。进宫后,她果然遭到暗害,匆忙折返,勉强生下你,便撒手人寰了”。
听到这里,沈月明已是泪流满面,过了半晌,方才哽咽道:“爷爷,那母亲手中的遗诏呢?”,沈佑闻言,眼里闪过一丝赞许,果然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虽然悲痛,但却能很快地发现关键所在。
憾然地摇摇头,答道:“当时事发突然,你母亲只来得及把遗诏交给她极为信任的一名暗卫。后来她中毒太深,临终前已经没有力气再召唤那名暗卫了。所以遗诏从此下落不明,爷爷这十几年来四处查找,却始终音讯全无”。
“那父亲呢?他是因为母亲的死,才决意自杀的吗?难道他就从来不会想想,一个无母无父的孩子,这一生将要承受多少苦难吗?”,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滴从眼角缓缓滑落,沈月明有些沮丧地小声说道。
沈佑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孙女,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拍拍,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千万不要怨恨你的父亲,他同你母亲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他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
丧子之痛,没人会比他更了解,更何况是最惊才绝艳的儿子。
强忍着心中的痛楚,沈佑说道:“你母亲虽然已经亡故,但陛下却一直疑心遗诏就藏在咱们沈家,他本来就忌惮侯府的兵权,如今更是如鲠在喉,杀心大起。你父亲何等聪慧,这是在用他的死,向陛下递交了投名状”。
沈月明噗通一声,坐倒在地,耳边继续传来声音:“如今,沈家四子皆亡,壮年男丁已然殆尽,就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任谁看来,都是强弩之末,你爹是在示弱,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打消陛下的猜忌。没过多久,爷爷便上了请辞的折子,主动交出广平卫的帅印和兵权,此举正中皇帝的下怀。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护国侯府这十余年的太平和安宁,能够让你,长大成人”。
沈佑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递给沈月明,打开一看,是一本约莫百十来页的书,封面上写着《山河图志》,“你父亲才情甚高,聪慧过人,这是他穷尽一生心血所作,或许对你将来有所助益,你要好好保存”。
沈月明双手微颤,将书牢牢护在胸前,泪如雨下,这十几年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害得父母双双离世,这种内疚的心情一直折磨着她,午夜梦回之际,每每想起,更是痛彻心扉,彻夜难眠。如今手捧父亲的遗作,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思父思母,终不得,黄泉路上无人问……。
真正的凶手居然是那个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对她和颜悦色的人,沈月明怒极反笑,问道:“爷爷,既然皇帝不仁,那我们沈家又为何要替他守住这片大好山河?”。
沈佑转过身去,沉默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月明,你也说这是大好河山,难道你会忍心看着这片土地沦为焦土?沈家世代守护的并非燕氏江山,而是我大显的千万百姓啊”。
“大显的百姓?我们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时候,诸位叔伯战死沙场的时候,沈家遭逢大难的时候,他们在哪里?顾伯伯一生击退过多少次敌人的进犯,护住了他们多少年的周全,可是当他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时,当他的尸体被曝晒三日时,他们又在哪里?顾伯伯死无全尸,沈家人都快死绝了,而这些百姓呢?他们又在做什么?他们的死活与沈家何干?”,沈月明哭喊道。
沈佑将月明搂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孩子,人活在世,不能总为自己活着。君王虽无道,但百姓无辜,他们很多人终日里劳作,衣衫褴褛,只求一日三餐的温饱而已。朝廷离他们实在太遥远,庙堂实在太高,非他们所能及。你的太祖和诸位叔伯马革裹尸而还,他们死得其所,一生无悔。月明,你要记住,战死沙场,原本也是一种荣耀”。
沈月明不甘心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固执和不解,沈佑见状,心知一时半会无法开解,只得轻叹几声,说道“也罢,你还小,有些事情,将来你终究会明白的”。
两日后,召将台,沈佑鸣擂鼓聚兵,点齐十五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出了渭城,沈月明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大的“沈”字军旗,渐行渐远,双手慢慢收紧拳头……。